“這是一件國家的禮器,，也有點像一支要舉著跑的打火機?！?在北京望京中心,，李劍葉身后的整面墻,，還貼著上百張冬奧火炬“飛揚”的設計過程手稿。
“當時已經(jīng)快枯竭了,，覺得完蛋了，沒有達到組委會期望,?！?李劍葉回憶道，好不容易入圍后的幾個月,，雖然創(chuàng)意迭代迅猛,，但卻明顯感覺淪為了“邊緣方案”。離最終匯報還有9小時,，他擦掉了之前畫在白板上的所有草圖,。
李劍葉帶著團隊完成項目的空間，不像一間設計師的工作室,，除了大大小小的手稿原型,，沒有太多藝術裝飾品，而這只是阿里巴巴幾千個會議室之一,。
在北京冬奧組委收到的182個參與稿中,，李劍葉的天貓精靈設計團隊的作品入圍最終方案，入圍的競爭對手還有另一支智能產(chǎn)品設計團隊和一個高校團隊,。相比之下,，2008后的歷屆奧運火炬設計師，都以建筑,、室內(nèi),、奢侈品設計為主業(yè)，海外組委會更喜歡特邀有公共藝術空間經(jīng)驗的設計師,。
雖然日常工作中涉及的智能產(chǎn)品設計也經(jīng)常迭代調整,，但要在半年內(nèi)經(jīng)歷反復、磨合,、尋找,，還要在最后時刻推翻方案，這樣的經(jīng)歷顯然不再是這支設計團隊的常規(guī)命題,。
▲冬奧火炬主創(chuàng)團隊在探討細節(jié)
?
?
“120多版3D建?！?/strong>
2020年年初，同事饒杰拿著一則設計方案征集公告找到李劍葉,。他曾以工作人員的身份參與過2008北京奧運會,，很有奧運情結。饒杰手中的公告很有吸引力,，雖然不算日常工作,，但因感興趣而應征的設計師卻不少,。
在阿里巴巴，從交互到品牌設計師,，群體規(guī)模并不小,，但擁有復雜硬件和工業(yè)設計經(jīng)驗的團隊卻不多，負責各種天貓精靈智能終端設計的李劍葉團隊成為了當然人選,。
15年前,，因為移動互聯(lián)和智能手機的出現(xiàn)，智能產(chǎn)品設計師將交互,、材料,、器件綜合在一起，滲透到從家居到隨身的各種空間,，但在奧運歷史上,，他們還從未成為過火炬、點火臺,、火種燈的主要設計者,。
去除戰(zhàn)爭中的功能后，奧運火炬是一個古典的信物,。1936年,，歐洲剛剛經(jīng)歷第一次完整的工業(yè)經(jīng)濟周期，但顧拜旦在當年第一次奧運火炬?zhèn)鬟f中,，卻拋棄了工業(yè)燃料,，通過拋物面鏡匯聚太陽光，點燃了圣火,。
出生在工業(yè)設計時代的設計師們,，也不愿意火炬被視為一件官方紀念品，更希望將個人主張藝術化表達,。倫敦奧運會火炬的兩位設計師,，都是學習建筑和室內(nèi)設計，他們可以和家居,、配飾品牌合作,，也可以在可口可樂、索尼的外觀中增加自己認可的趨勢元素,。
里約奧運會的點火臺,，則是一位室外雕塑和機械展覽設計師的作品。再到東京奧運會,，組委會很早就確定了吉岡德仁,，這位建筑設計師在奢侈品領域的合作相當知名，包括三宅一生,、愛馬仕,、卡地亞等,。
這是全新的機會，但起初的參與“全憑自愿”,，“大家只能盡可能擠出業(yè)務之外的業(yè)余時間來做,。”同屬李劍葉冬奧火炬外觀設計團隊的設計師洪文明說,，“能參與這樣的機會是很難得的,，所以大家還是很樂于全情投入?！?/p>
▲冬奧火炬的手稿影印版
在很短的時間里,，團隊就拿出了5個方案,，被一起呈交到火炬外觀設計征集辦公室里,。然后進行3個多月的修改和完善。
2020年7月的最后一天,，好消息傳來,，團隊以“紅旗漫卷”為靈感的作品“瓷火之美”脫穎而出，成為三位優(yōu)勝者之一,，從而獲得了與另外兩家實力強勁的設計單位共同角逐最終名額的資格,。
從這一刻起，這支設計團隊正式成立了內(nèi)部項目號——“花卷兒”,，并全員轉移到北京項目室開始工作,，好為下一階段的方案修改工作做好準備。然而也是從這一刻起,，挑戰(zhàn)正式開始,。
入圍并沒有意味著更輕松。相反,，隨著組委會提出的修改意見接踵而至,，原始方案在評審專家組眼中，距離最終版還有很遠的距離,。在首次向冬奧組委匯報了修改方案后,，項目仍達不到預期的效果，并且被評價為“略顯保守”,。
“沒想到這么難,。”李劍葉感嘆,，在“飛揚”原型最終確定的過程中,，主創(chuàng)團隊一共向冬奧組委正式提報了11版方案，完成了40余版內(nèi)部修改方案,、30多版手板打樣,、120多版3D建模以及數(shù)千張手繪草圖,，而在這背后，是數(shù)不清的枸杞,、泡面和月明星稀的深夜,。
在智能產(chǎn)品設計中，團隊習慣用幾何形態(tài),、參數(shù)和代碼支撐起設計思維,。此時，這種慣性思維卻是最大的瓶頸,。規(guī)整的工業(yè)化思路適合設計局部組件,，但評委們都站得很高，去看整個設計的氣韻是不是一種“夠中國”的文化表達,。
團隊只能大量翻閱典籍,，去尋找能代表中國的經(jīng)典文化符號，甚至還曾一度考慮,，要不要做一串“冰糖葫蘆”,。幾輪碰壁下來，李劍葉和成員們都覺得非常難熬,，但依舊選擇最慘烈的方式——否掉前一版方案,，然后全部重來。好在這種不斷磨,、不斷調整的心態(tài),，也是在硬件設計評審中的常見狀態(tài)。
▲墻上堆滿了主創(chuàng)團隊成員所畫的草圖
訣竅是“心態(tài)超好”,，負責統(tǒng)籌落地每一版設計的設計師薛志超說：“臨近倒數(shù)幾小時交稿的‘生死’關頭,，每當心態(tài)快要崩時，就靠著手機殼上的‘心態(tài)超好’護體,，滿血復活,。”他的這個手機殼,，一直用到現(xiàn)在,，好像看一眼就能立馬雞血滿格。
?
?
最后9小時
2002年,，李劍葉師從工業(yè)設計專家柳冠中,，在自己的工業(yè)設計碩士論文中，研究中國未來的個人交通工具,。當時,，制造行業(yè)最大的命題是加入WTO后，中國應該如何自主設計汽車,。
一直到北京奧運會前后,，李劍葉在全球家電龍頭飛利浦的香港辦公室工作,，他開始嶄露頭角、嘗試定義全球產(chǎn)品的趨勢,。隨著蘋果等智能手機的普及,，設計越來越被視為消費電子產(chǎn)品的競爭力，屬于微笑曲線的一端,。到了2012年,，中國中高端電子產(chǎn)業(yè)鏈齊備，開始釋放全球最大的智能化制造需求,。
李劍葉為手機設計的開箱包裝,、按鍵外觀、機身框架,，都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數(shù)碼社區(qū)的興起,，成為一時的熱點話題。而他組建天貓精靈設計團隊后的嘗試,，則是從另一種維度探索智能產(chǎn)品：從二維的屏幕交互,，拓展到空間中的交互,。
過去的三年多,，主要是通過語音對話，解決家居空間中的交互需要,。而在設計火炬的同時,，團隊也面臨著探索更多隨身空間交互的任務，要做好未來一年的設計規(guī)劃,，最重要的時間段也是夏秋季,。
而在2020年的那個秋天、距離下一個匯報節(jié)點還有兩天的時候,，整個團隊痛下決心,，決定全部擦掉項目室所有的草圖。這個時候,，一片帶來靈感的葉子才終于落下,。
在北京冬奧組委會文化活動部，學者林存真的辦公桌上有一盆綠植,，那一天,，葉子正好從盆栽上落了下來。林存真隨手把玩起這片葉子,，忽然發(fā)現(xiàn)它靈動優(yōu)美,。
▲一片落葉為主創(chuàng)團隊帶來靈感
林存真為北京冬奧組委文化活動部形象景觀藝術總監(jiān)，與奧運結緣于2003年,，先后設計了2014年南京青奧會會徽,、形象景觀應用系統(tǒng)和2015年北京田徑世錦賽吉祥物等形象,，目前在中央美術學院任教。2013年,，北京征集申辦2022年冬奧會的會徽標識,，林存真以“墨舞冬奧”的設計脫穎而出，她一向擅長拆解中國文化符號,。
她把葉子的視頻發(fā)給火炬設計團隊,。李劍葉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妙處，沒錯,，這是屬于大自然的線條,，是計算機軟件無法實現(xiàn)的部分。設計師們立即開始畫草圖,，并在白板上寫下四個字：“道法自然”,。
這片葉子，讓整個設計團隊看到了火炬設計突破機械僵硬的規(guī)則螺旋結構的可能,?！拔乙恢毕胍獋€向上的東西?！边@是李劍葉最初的堅持,，但實現(xiàn)這種理所當然的形態(tài)，其實有無數(shù)種解決方案：
它可以很工整,，正如原方案“瓷火之美”是將瓷芯作為燃燒出火口,，保證火炬有充足的空氣供給，也契合“磁器”的中國意味,；它也可以有點“野”,，就像這片葉子，它卷圈著,，卻又堅持著活著時積極的姿態(tài),，它是獨屬于2020年“秋季”的標本，雖然掉落,，卻不衰敗,，看上去更意識流、更抽象,。
▲主創(chuàng)團隊成員在打磨方案
然而,，留給他們的時間只剩不到9個小時，從8月30日晚22點開始,，整個設計團隊開始為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全力以赴,。設計稿要畫出來，模型要建出來，渲染圖要做出來,，全部都要裝裱打印,，最后形成完整的提案……所有的任務被以小時為單位進行切割，每過去一個節(jié)點,，氛圍都更緊張一分,。
越是寫意，在工業(yè)設計上越有難點,。不同于傳統(tǒng)的工業(yè)產(chǎn)品,，樹葉這種生發(fā)于自然的流線形態(tài)，無法通過理性的參數(shù)值在電腦中設置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人工,，在3D建模的軟件上，一個點一個點地描畫,。
主創(chuàng)成員李文思是這項艱巨任務的執(zhí)行人,。不眠不休幾個晚上，前前后后在軟件上調整了120多版模型,，在每版模型的上百根曲線里,，他一次次尋找著決定整體曲線和張力的最佳距離和比例，最終,，通過空間曲面拼接的形式,，讓火炬“活”了起來。
▲冬奧火炬外觀設計團隊還創(chuàng)作了火種臺和火種燈,，火種燈的創(chuàng)意源于“中華第一燈”——西漢長信宮燈
31日凌晨4點的時候,，初步設計方案以一個二維加三維的形式裝裱完成,。最終,，他們在匯報前夜完成了三款火炬、六個設計方案,。李劍葉和薛志超隨即拿著成果,，進行最終提案，這一次,，方案通過了,。
項目進入后半段，團隊更得心應手,，包括電腦建模,、燃燒結構等問題。他們在智能硬件項目上的豐富經(jīng)驗,，讓火炬通過創(chuàng)新材料實際功能的過程變得更容易,。
藝術家可以天馬行空，但“飛揚”必須要量產(chǎn),，設計構造隨時面臨無法原樣復制的問題,。為呼應綠色辦奧理念,，“飛揚”計劃成為奧運歷史上第一支純氫燃燒的火炬，實現(xiàn)極低溫條件下零碳排放,。
在與航天科技集團和中國石化專家的合作中,，“飛揚”火炬的材質選用了碳纖維立體編織材料，以降低火炬重量 ,；不過,，氫燃料的存儲罐體和燃燒結構較大，而火炬突破了常規(guī)工業(yè)設計形式的靈活曲面,，讓氫燃料的罐體裝填,，成為了火炬量產(chǎn)前極具風險挑戰(zhàn)的核心難點。
“產(chǎn)品設計是一項遺憾的藝術,，工業(yè)設計師也不是藝術家,，除了美，也需要考慮技術的落地空間,，掌握好藝術和產(chǎn)品之間的平衡,。”李劍葉說,。
通過3D軟件,，氫氣罐始終很難準確測算，能從“飛揚”中順利安裝和拆取的維度,。這一次,，設計師們選擇了回歸傳統(tǒng)，冬奧組委會找到了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主任張偉來幫忙,，他們準備為火炬模型敷上油泥來進行手工塑形,，從而用一種“傳統(tǒng)雕塑”的方法還原火炬的外觀和氫氣瓶的空間。就這樣,，不斷通過油泥調整情況,，讓火炬外飄帶的邊緣微微外翻，他們從中找到了解法,。
▲主創(chuàng)團隊用雕塑的方式創(chuàng)作火炬
“這大概是設計師的一種追求——這個題你沒解完,，或是沒解對，你就總是想尋求一個正確的答案,?！崩顒θ~說。
?
?
不斷平衡的答案
在最終方案被認可的下午,，項目室的窗外突然出現(xiàn)彩虹,，這抹亮色，至今保留在團隊成員的手機相冊中?！暗婪ㄗ匀?，天人合一”，這是中國人的美學,，也是一次在寫意和量產(chǎn)之間的文化探索,。
▲方案調整成功后，天空出現(xiàn)彩虹
圣火在奧運主場館被正式點燃的那一刻,，距離“飛揚”正式發(fā)布已近一周年,。團隊重新回到了日常，重新出發(fā),，去尋找新的解題方法,。
洪文明又回到了杭州和深圳兩地跑的生活狀態(tài)，一方面,，深圳背靠珠三角豐富的供應鏈資源,，也是公司硬件主力團隊的所在地，他需要密切地和硬件團隊配合,，保證產(chǎn)品架構可以落地,；另一方面，杭州的主力業(yè)務團隊也需要設計師的日常支撐,，小到一張圖紙,，大到已經(jīng)上市的產(chǎn)品優(yōu)化。
2022年春節(jié),，仍然是全球搶奪中國電子產(chǎn)業(yè)鏈的時間,，洪文明婉拒了在北京的更多活動，留在深圳完成一個明年新品的構造設計,。在和《南方人物周刊》對話時,，他的身邊沒有展示火種燈和點火臺的模型，他卻興奮地提到硬件專家剛剛定制的一款超微風扇,，只有一角錢硬幣一樣大,。
最近，洪文明還參編了為電子專業(yè)學生出版的一本案例集,。其中，僅僅在熱和聲兩個部分,，天貓精靈團隊就總結了幾十條硬件與設計需要緊密配合的經(jīng)驗,，包括十多項專利。很多細節(jié)標準,，用戶無法直觀看見,，但卻對安全使用極端重要。
“如今想起來，也許最大的體會是,，無論是火炬還是智能產(chǎn)品的設計,，都需要一個人文主義的思考過程，火炬是人用的,，智能產(chǎn)品也是人用的,，只要與使用者相關，設計師就去理解人與物的關系,，設計就會富有情感,。”洪文明說,。
▲天貓精靈設計團隊在進行智能產(chǎn)品設計
而在北京,，火炬正式發(fā)布后，李劍葉更頻繁地被推到了臺前,，他開始向公眾有意識地去講一個更東方的設計故事,，一個帶有更強烈的文化自覺、同時也更當下的時代表達,，一種打破過去西方望向東方的充斥著紅色,、龍鳳、生肖等固化視角的美學理念,。
工業(yè)革命后,，大批量生產(chǎn)制造需要降低成本和簡化工藝，逐漸在產(chǎn)品設計形態(tài)上趨向極簡,。在這種傳統(tǒng)中成長起來的工業(yè)設計師,，也逐漸將造型審美固化為方方正正的“理性之美”。但這條路也許并不能代表全部未來——人工智能的情感伙伴屬性,，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變量,。
李劍葉說，智能產(chǎn)品設計是一個需要在科技,、美學與商業(yè)維度中不斷尋求平衡的領域,，主要的目標是橋接物與人之間的鴻溝，讓技術以一種更顯性,、更能被觸摸的方式走進日常生活里,。
這也是過去15年這個世界最有體感的變化。人類的生存空間,，開始被智能終端包裹,，連接為更龐大的虛擬空間。而百年奧運會的火炬,，也第一次來自設計智能終端的那一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