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鹽田千春在其工作室內 圖/鹽田千春工作室提供? 攝影/Sunhi Mang
“在我的作品中,紅線聯(lián)系血液和生命,,黑線牽動夜空和宇宙,?!?/p>
步入靜謐空曠的展廳,千絲萬縷的紅線織裹成巨型裝置《未知的旅程》,,眼前騰起一片氤氳紅霧,穿梭其間,,如夢似幻……
2021年12月19日至2022年3月6日,,龍美術館(西岸館)推出展覽“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精選其自1990年代至今的作品約80件,,包括若干巨型裝置代表作及相關雕塑,、影像、繪畫,、舞臺設計圖稿等,,全面回顧了這位日本女藝術家過往25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
“線變得纏結,,互相交織,,崩斷,散開,,它們不斷地反映出我的內心世界,,同時也表達著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種種狀態(tài)?!?/p>
線是鹽田裝置作品中極富象征意味的材料,。“我在空中繪畫,,”她頷首微笑道,。鮮紅或漆黑的交纏線條鋪天蓋地貫串整個空間,暗指各樣事物的錯綜連結,,也召喚觀者思索存在的奧義,。這些作品的底蘊,來自藝術家始終關注的命題:我們的生命究竟要追求什么,,又將去往何處,?
早在2017年,鹽田收到東京森美術館邀請,,計劃籌備個人回顧展,,但在接到邀約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12年前診出的癌癥復發(fā),。與病魔的抗爭加深了鹽田對靈與肉的思考,,在此過程中她完成了兩年備展,最終將展覽命名為“顫動的靈魂”,,無法言喻的內心沖擊,,借由紅與黑萬千線條,,織纏出激蕩的情緒與深思——“這是我第一個離死亡如此近的展覽,讓我重新思考生存與死亡,?!?/p>
覽現(xiàn)場圖:“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森美術館,,東京,,2019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Sunhi M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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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裹身體的生命線
鹽田千春1972年生于日本大阪。5歲時,,這個拿畫筆抵著臉的小女孩創(chuàng)作了紙本水彩《向日葵上的蝴蝶》:一只富有動態(tài)美的橙色蝴蝶倚著明媚的太陽花,。畫面左上角,她極富創(chuàng)意地將自己名字以鏡像形式呈現(xiàn),,稚趣盎然的“春”字似是為畫作點題,,她自己則像那只自由的蝴蝶,開始在藝術之路上輕盈起舞——“啊,,原來我在學會寫字之前便會畫畫,,很明顯,但我忘記了,?!?/p>
12歲時,鹽田立下志愿:“我將來要當藝術家,,此外不想干任何事,。”
1992年至1996年,,鹽田就讀于京都精華大學美術部,,同時在雕塑系擔任藝術家村岡三郎的助手?!凹幢阄覀兡苓x擇任何事物作為繪畫主體,,創(chuàng)作一幅抽象畫對我來說仍是挑戰(zhàn)。我目光所及只有顏色,,而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滾滾熱情,,只能深藏在畫中,最終從視野里消失,?!贝髮W一年級時,鹽田創(chuàng)作了她的最后一幅油畫《無題》,,“我對技巧先于內涵的藝術理念感到沮喪,,雖然我操縱著這些歷史悠久的繪畫材料,卻再也無法忍受自己正在創(chuàng)作的輕浮之物,?!?/p>
就讀大學期間,,鹽田曾以交換生身份前往堪培拉澳洲國立大學藝術學院學習。放棄油畫后,,她曾一度陷入迷茫,,提起畫筆,甚至只是畫一條線,。她的手也無法描繪出秩序感,、空間感和“呼吸感”,于是,,她用豆殼創(chuàng)作了裝置作品《一條線》,,她撿起遍布校園的空豆殼,,把它們黏在紙上,,然后在上面畫一條線?!霸谶@過程中,,我找到了一種不帶任何技巧畫一條線的愉悅?!?/p>
《在手中》 圖/森美術館提供?攝影/Suhni Mang
留學澳大利亞期間,,鹽田還實踐了態(tài)度鮮明的行為藝術《成為繪畫》。據(jù)她回憶,,某天晩上,,“我夢見自己成為一幅畫,思索著:如何在畫中移動身體,,才能成為一幅杰作,?身體表面覆滿油彩,讓我感到難以呼吸,。那一夜,,我成了作品的一部分?!睅滋旌?,鹽田將畫布懸于墻上,半裹身體,,淋上鮮紅瓷漆,,讓自己和畫布融為一體?!冻蔀槔L畫》是她掙脫枷鎖的“一種解放”,。“不那么講究技巧,,也沒細琢磨,,這是我首次將自己全部投入,、用身體表現(xiàn)的創(chuàng)作?!?/p>
無論油畫《無題》或行為藝術《成為繪畫》,,血紅色都占據(jù)主導,事實上,,這種與生命特征息息相關的顏色在鹽田的作品中反復呈現(xiàn),。1994年在校展出《從基因到基因》時,鹽田躺臥地上,,全身為血紅色毛線織裹,,幾縷毛線仿佛纏繞的臍帶,連至天頂由紙板,、布料,、金屬絲等材質組成的巨型裝置,它們都被涂成鮮紅,?!斑@是我第一件自己搜尋材料的裝置,有種跳脫傳統(tǒng)二維空間的開放感,。新的我從這件作品中誕生,,到底DNA的傳承會不會影響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大腦?這是我當時日夜思考的問題,?!?/p>
19歲那年,鹽田參觀了波蘭行為藝術大師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個展,,深受啟發(fā),,決心前往歐洲。經(jīng)過漫長復雜的申請,,她于1996年入讀漢堡美術學院,,1997至1998年在布倫瑞克藝術大學跟隨阿布拉莫維奇學習,隨后在柏林藝術大學師從瑞貝卡·霍恩,,此后一直旅居柏林,,頻繁參與各地藝術展。
2001年在冰島旅行時,,鹽田路過一處神奇地貌:蒸汽升騰,,滾燙的巖漿化作硬石……為了“感知大地原始的生命力”,在這片自然奇景中,,她用紅線緊裹身體,,創(chuàng)作了行為藝術作品《無題》。那一刻,她覺得自身與自然完全融為一體,,“回到柏林后,,望著人來人往,我再也無法理解他們?yōu)楹味??!?/p>
10年后,鹽田拍攝柏林墻和耶路撒冷哭墻等主題照片時,,將家庭,、種族和宗教的邊界比作墻,表現(xiàn)了“無法跨越這些墻壁的人類的存在”,?!皠?chuàng)作中我感受到紅色的豐富意義,紅線表達人與人之間的連接,,使人聯(lián)想到血液,。作品涉及人類的信仰、不可觸碰的邊界,、警示等重要信息,,我同樣會用紅色表達,?!?/p>
在3分39秒的視頻《墻》中,鹽田對由自身所“束縛”的墻發(fā)問:在胎兒心跳聲的背景音中,,她將常用的紅線變?yōu)榧毸芄?,象征血液的鮮紅顏料在其中流淌,這些外化的“血管”與躺臥地面的身體交織纏裹,,看上去觸目驚心,。事實上,在這件作品中,,鹽田融入了自己患病,、懷孕、流產(chǎn)和分娩的切身經(jīng)歷,。
“心靈和身體漸漸彼此分離,,我再也無法讓這些難以控制的情緒停止。我將自己的身體分散成碎片,,在腦海中與它對話,。不知何故,我明白了這就是將我的身體與這些紅線連結的意義,?!?019年,鹽田又以血紅色牛皮和青銅搭建起一座巨型裝置《外在化的身體》,直面自己遭受癌癥折磨的病體,,“表達這些情緒并賦予它們形式的行為,,總是涉及到靈魂被摧毀?!?/p>
展覽現(xiàn)場圖:“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森美術館,東京,,2019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Sunhi M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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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織靜默深處的記憶
?磨損的舊秤,、生銹的輪子、被棄的娃娃,、石頭,、堅果、來自前東德的模型房子,,以及撿回來的七十多個小瓶子……
展覽現(xiàn)場,,一段2003年的視頻讓觀者得以窺看鹽田在柏林的工作室,那是她自己的一個秘密空間,?!拔夜ぷ魇依锶麧M了‘垃圾’,這些物品與我共存,,很偶然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天,它們繼續(xù)打動著我,?!?/p>
鹽田擅于挪用稀松平常的物件捕捉、存儲記憶的氣息,。1999年作品《在那之后》中,,她親手縫制了一條7米長裙,將沾滿泥土的長裙掛在墻上,,任水從頂上花灑不斷流下,。“連衣裙表達了身體的缺席,。不管被洗多少次,,來自某人皮膚的記憶都洗不掉?!边@件作品隨后在第一屆橫濱三年展上以《皮膚的記憶》(2001)為題展出,,整個大型裝置將水傾瀉到沾滿泥土的13米長裙上,當時29歲的鹽田因此在日本藝術界聲名大噪,。
鹽田常在作品中使用泥土,,象征死后歸宿及生命起源。“當我還是孩子時,,每年夏天都會去高知縣的祖父母家,。我仍記得參觀先祖墳墓、拔掉墳頭雜草時,,我手上的觸感和其中的恐懼,。”據(jù)鹽田回憶,,這是她第一次對死亡感到恐懼,。“想象我在拔草時可能會聽到祖母呼吸的聲音,,這讓我感到恐懼,。”
鹽田以紅線探討生命聯(lián)結,,當恐懼與顫栗襲來,,她手中的線變成了黑色。
《沉默中》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Suhni Mang
展覽現(xiàn)場的巨型裝置《沉默中》(2002/2021)由漫無邊際的黑線包覆而成,。穿過令人窒息的黑線構成的幽暗拱廊,,盡頭中央孤零零立著一架燒焦的鋼琴,它也被密麻黑線纏裹,,在焦灼不安中,,散發(fā)著孤寂與凄美。
“我九歲時,,隔壁房子發(fā)生了一場火災,。第二天,,屋外有架鋼琴靜靜佇立,,燒得焦黑,記憶中比從前更美,。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默籠罩著我,。接下來幾天,當風穿過窗戶把那種燃燒的氣息吹進房子時,,我感到自己聲音開始變得模糊,。”
鹽田編織出一場被火吞噬的音樂會,,盡管演奏者與聽眾缺席,,稠密的黑線卻將人的內心宇宙與外部世界相連,燒焦的鋼琴象征著某種存在的轉化,?!坝行┦虑樯钌畛寥胛业哪X海……它們是沒有形式的靈魂存在。你越想它們,,它們的聲音越容易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但它們的存在卻越有形狀?!?/p>
鹽田希冀以手中的線為靈魂塑形,。移居德國后的3年里,她曾9次搬家,,生活漂泊不定,,她開始在臥室里編織毛線,1999年完成自己第一個“床”裝置,。2002年,,她創(chuàng)作了成名作《睡夢中》,千絲萬縷的黑線交叉纏繞在鋼管單人病床邊,,床上24位女性隨意翻身,、安詳入夢,無數(shù)黑線占據(jù)整個展廳,,營造出攝人心魄的力與美,。“線像繭一樣籠罩著整個空間,。我想說,,一個沉睡中的人,占據(jù)了夢境和現(xiàn)實間的空隙,,正如莊周夢蝶那樣,。”
2019年,,鹽田詢問了一群與自己女兒同齡的10歲德國孩童,,提出一連串關于靈魂的問題,通過視頻作品《關于靈魂》,,人們聽到孩子們形形色色的回答:“靈魂是透明的,,但當我生氣時它變成紅色,我難過時它變成藍色”,;“當寵物死去時,,它的靈魂仿佛也在哭泣”;“當我離開時,,我的靈魂會去拜訪別人,,于是他們開始想起我”;“靈魂像一條細線,,你無法切斷,。如果你失去了記憶,,線會自己溶掉”……
沉迷收集舊物的鹽田相信,物品會留下靈魂存在的痕跡,?!澳侨瞬辉谶@里,但這里有他的‘存在’,,這是我許多作品的核心,。”
展覽現(xiàn)場圖:“鹽田千春:顫動的靈魂”,,森美術館,,東京,2019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Sunhi Mang
裝置作品《DNA的對話》(2004)中,,四百多只承載記憶的舊鞋散落一地:斷跟的高跟鞋,、變形的運動鞋、磨損的拖鞋和靴子……每只鞋由兩根紅線拴住,,仿佛系著情感臍帶,,被牽引匯聚至某個點,望去紅燦燦一片,,蔚為壯觀,。
旅居德國多年,剛回日本時,,鹽田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找出某雙許久不穿的舊鞋,“我的鞋碼沒變,,但似乎又不太合腳,。某些東西改變了,我開始想,,這中間的隔閡是什么,?我丟了什么?于是我開始收集舊鞋,?!?/p>
4英里紅線串起無數(shù)記憶。搜集舊鞋時,,鹽田要求捐贈者寫張小紙條,講講背后的故事,。這些鞋子,,有捐贈者日常通勤穿了大半輩子的,也有跟隨他們旅行踏遍世界的,,有的來自離世的家人,,有的屬于昔日的戀人……“當我看這些鞋子時,,那只是舊物,但當我讀那些小紙條時,,我看見了人和記憶的氣息,。”
2015年,,鹽田代表日本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巨型裝置《手中的鑰匙》令世人驚艷。她從全球各地收集了成千上萬把鑰匙,,以無數(shù)紅線串起,,懸于觀者頭頂。鹽田認為,,作為日常物件的鑰匙,,既承載回憶,又激發(fā)人們去探索另一個未知世界,,是串起時空的關鍵,。“當你手中握有鑰匙,,你就能打開那扇門,。”
《我們將去往何方,?》 圖/森美術館提供 攝影/Kioku Keizo
鹽田曾在柏林跳蚤市場買回的二手行李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1947年的舊報紙,這讓她一下感知到前任主人的同在,?!叭藗儙е闹械哪康牡仉x開家鄉(xiāng)。生活在不同國籍的人中間,,我突然忘記了自己是日本人,。看著鏡中那張面龐,,你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黑色的頭發(fā)和眼睛,。你漂得越遠,越多糅合混雜,,就越能到達一個讓你狠狠重新審視自己的地方,。”
由此,,她創(chuàng)作了巨型裝置《聚集—追尋歸宿》(2014/2021),。數(shù)百個橫臥的行李箱由一條條紅線串起,有些行李箱里裝了馬達,,在空中搖擺晃動,,不時發(fā)出聲響,。鹽田表示,晃動的箱子傳遞出人們出發(fā)時的激動狀態(tài),,紅線則代表無論走多遠,,旅人依然心系家人。
“當我看著一堆行李箱時,,我看到的只是同等數(shù)量的生命,。為什么這些人會離開他們出生的地方,踏上尋找目的地的路,?他們?yōu)槭裁匆ど下猛??我試圖回想這些旅人在出發(fā)那個清晨的感受?!?/p>
在全球疫情肆虐,、旅行受阻的今天,鹽田這件充滿機遇與故事的裝置更引人深思,,不同顏色,、尺寸的舊行李箱承載著各自的回憶,它們在空中迂回前進,,形成一條行旅的長河……
生命之河,、記憶之網(wǎng),紅與黑線條織裹的“顫魂”,,盈滿整個空間,。“編織作品時,,我常用線先覆蓋天頂,,再覆蓋墻面,將兩者連起,,當線足夠密時,,我將它們連至地面。最后,,我會順著一根單獨的線找尋它的頭和尾,,如果找不到,這件作品便完成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仿佛能窺見天邊,觸到真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