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
11月10日,,賈藹力大型個展“莽原”登陸上海油罐藝術中心,穹頂之下,,藝術家4件巨幅畫作撐起一座冰,、火、晝,、夜交相輝映的“宇宙劇場”,。
步入“油罐”3號館,主題畫作《莽原稿》映入眼簾,,白茫茫一片,,仿佛極晝下的冰雪森林;對面的《星塵隱者》幽暗深邃,,一道閃電刺破夜的靜謐,;兩側的《正午》與《奏鳴曲》猶如激進的狂飆運動:著火飛奔的少年、被縛墜落的猛虎、橫亙街頭的骷髏……熾烈紛繁的意象,,讓整個畫面都“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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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尼采,但我缺乏他那種獨對的力量和勇氣,?!苯邮苣戏饺宋镏芸浾邔TL時,賈藹力自我剖析道,,“情感上我傾向于酒神精神,,那是一個真正的燃燒的過程,但我好像沒那么勇敢,,有時也喜歡世間美好的,、甚至有些腐朽的東西?!?/p>
面對這些巨畫,,遠觀是磅礴史詩,近看卻精微細膩,,誠如英國藝術評論家凱倫·史密斯所言,,“賈藹力的作品展現了一幅兼顧寰宇與塵埃的世界圖景,這不只是在藝術上獲得了成功,,它還被認為是改變中國新一代畫家的關鍵力量,。”
“寰宇與塵?!弊屓讼肫鹳Z藹力聊過的創(chuàng)作“心法”,,作大畫時,把自己當作巨人,,在作一張很小的畫,。在“莽原”現場導覽時,這個身形魁梧的東北男人靦腆地表達了他的情感:“去關心星辰大海和一只小狗子在哪里安家,?!?/p>
賈藹力,《莽原稿》 圖/Jia Aili Studio 攝影/JJY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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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橋村的“瘋景”在紐約“燃燒”
“丹東是青灰色的,,早晨起來有薄霧,,朝陽迸出時,那是種清亮的灰色,?!?/p>
1978年,賈藹力生于遼寧省鴨綠江邊的小城丹東,,他父親會木匠手藝,,母親在印刷廠工作。“那些年,,媽媽每天下夜班很晚,,她從印刷廠里挑幾張好紙,疊整齊揣兜里,,回來讓我拿去畫畫,。”
賈藹力從小就愛畫畫,,但他更愿說涂抹,。“繪畫這詞太高大上,,對我來說,,最真實的狀態(tài)就是涂抹,面對麻木和昏沉的涂抹,,讓我在生活中找到意義,。”
兒時他和爺爺奶奶同住,,東北老式的二層小樓,,開門有個長長的過道,左右六面大白墻,,5歲的他見墻就畫,。“有時還拿釘子直接在墻上劃,,直到我考美院前,,最后把那六面墻畫得亂七八糟,但我爺爺從沒制止過我,,現在回想起來,,那是非常快樂溫情的回憶,。”
2001年,,賈藹力考上魯迅美術學院油畫系,,2007年春搬至北京黑橋村,成為初代北漂藝術家之一,,同年,,做了第一次個展“瘋景”?!拔业奖本┛?5年了,,剛去前10年挺喜歡,文化碰撞挺激烈,現在娛樂化的色彩越來越濃了,?!?/p>
從丹東至北京,由東北小城到繁華都市,,賈藹力將親身體驗的劇變植入“瘋景”系列,,通過色彩碰撞與符號交匯,在畫面中構造了多重視覺體系,,揭示出圖像背后的深層寓意與精神指涉,。“在我看來,,當代繪畫真正應當引以為豪的,,便是在一種自由的敘事性中潛藏的解構意義的可能?!?/p>
賈藹力筆下不少作品,,冰冷抽象的人物與風景,凝于沉郁的幽藍與深灰,,勾畫出故鄉(xiāng)工業(yè)化社會環(huán)境的記憶,。“瘋景”系列中,,戴防毒面具的人成為他畫作中的代表性符號,。2007年的《無名日2》中,荒蕪的天幕底下,,戴面具的裸體男孩孤獨地蜷坐在廢墟之中,,整幅圖景呈現出頗具幻滅感的末世意味。
“如果沒有這種絕望感,,人格不知會被塑造成什么樣,。人類心靈里最美好的同情心、善良,、正義等等,,它究竟是被什么激發(fā)出來的?我相信一定不是驕傲自滿,、輕松愉悅,、盲目樂觀這些東西,而恰恰是具有悲觀情緒的藝術作品,,它更吻合我們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戰(zhàn)栗,,克爾凱郭爾說的也是我個人的觀點,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當恐懼,、戰(zhàn)栗,,它的對立面:麻木,、昏沉……是藝術最大的敵人?!?/p>
在冷峻的“瘋景”之外,,亦有灼熱的“燃燒”。在賈藹力看來,,“燃燒”不僅是視覺上的直觀呈現,,其實更是一種內在的運動。2019年3月,,賈藹力的大型個展“燃燒”在紐約高古軒舉辦,。此前兩年,賈藹力已由這家享譽國際的藝術畫廊代理,,在紐約擁有自己專屬的工作室,,疫情前兩三年,他每年都跑兩回紐約,?!凹~約好的美術館很多,但我不怎么去,。我的工作室旁邊就是新的惠特尼(美術館),,前年正好辦了安迪·沃霍爾最大回顧展,我下樓就能看,,但一次都沒進去,,我就愛在街上瞎溜達,看不同膚色,、種族的路人,,行色匆匆的華爾街白領,甚至街邊要飯的,、精神失常的人,。有時你盯著一個乞討的黑人兄弟,他在那兒不停嘮叨訴苦,,你也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那是真正的布魯斯,里面融合了他們祖先的勞動號子,,他發(fā)牢騷都是有節(jié)奏的,,我就站那兒聽會兒,這是很好的音樂,,非常奇妙,?!?/p>
賈藹力,,《奏鳴曲》 圖/Jia Aili Studio 攝影/Yang Chao Studio
畫作《奏鳴曲》(2019-2021)當初在紐約展出時就備受矚目,。巨型四聯畫中,從左到右,,畫面中的色彩,、視角、造型結構漸次變化,,鋪展出豐富的層次,,恰如樂曲的演奏:平靜深沉中生出繁復旋律,最終抵達奔騰恣意的高潮,。
“畫面左邊好像有個過道,,遠處有塊開闊之地??臻g或時間從左邊開始,,好像我成長經歷的80年代,社會沒像今天這么發(fā)達,,但它有種讓人懷念的樸素的情感風貌,,畫面向右移動,轉到街角變得激烈起來,,好像我們今天的世界,,越來越多彩豐富;左邊像是童年的回望,,時間被拉長,,但到這里,時間被壓縮和加密,,漸漸荒誕張揚起來,,但也有種舞臺戲劇感?!?/p>
此次展出的新作《正午》(2021)中,,賈藹力常畫的“頭上著火的少年”再次出現?!吧倌辍笔菍ξ羧盏募冋婊赝?,像“風火輪”般燃燒的腦袋,則是東北街頭火炬狀路燈留下的童年印象,,兩者重組,,形成他獨特的敘事符號?!墩纭费永m(xù)了他一貫的冷眼觀照,,創(chuàng)建了一個虛實混雜、極具張力的奇異景觀,。
賈藹力說,,目前正在腦海中醞釀一個新的系列“虛構的歷史”,,通過繪畫建構內在的心理歷程?!罢劦綒v史,,我們常想到正史,蓋起一個大歷史觀,,非常嚴謹的歷史事件的推演,,但我談到歷史這個詞,它往往是我個人感知的那個經歷,,而它也從屬于我們說的大歷史,。大歷史對于我們來講,缺少個人情感或經驗的真正融入,,對于一個個體創(chuàng)作者而言,,首先你要感同身受,有很深刻的體驗,,在這個歷史當中,,你就是滄海一粟,但也是實實在在的其中的一部分,,哪怕再渺小,,也存在其中,這是我繪畫創(chuàng)作的方法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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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中的星塵,大興安嶺的雪
賈藹力,,《星塵隱者》 圖/Jia Aili Studio 攝影/Yang Chao Studio
站在巨幅畫作《星塵隱者》(2015-2016)前,,人們仿佛被拽入神秘的能量場,三個微渺小人散于幽暗遼闊之地,,遠處懸浮的球體和夜幕中的閃電引人入勝……底部的有力筆觸,,隱約可見賈藹力“跟畫布搏斗”的若干瞬間。
“跟以前作品相比,,《星塵隱者》出現了變化,。早年‘瘋景’展時,人們表揚我作品有力量,,那批作品的確吻合油畫傳統要求的張力和表現力,,包括解構圖像的破壞力等等,但我自己不是很滿意,,總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它應該超越當代繪畫這些基本要素,難以用語言表達,,但我相信是有的,,《星塵隱者》開始好像找到點感覺,,忘掉做畫的心機,可能更接近藝術的真實,。”
提及畫中三個小人,,賈藹力透露,,那可能是此前上山問道遇見的三位師傅,與他們的對話曾給他啟悟,?!皫煾蹈嬖V我,禪修進入某個意識層,,你會發(fā)現就像進入夢中,,在那個夢里,你既能感知你的夢,,也能感知你在做夢,。其實這種接近真實的追問跟藝術創(chuàng)作有關,你去畫畫,,其實也是要找到藝術里面最真實的部分,、最真實的存在或最真實的關系?!?/p>
上山問道,,下山得道,“星塵隱者”或許也是賈藹力的某種自喻,,不畫畫時,,低調的他喜歡驅車穿行于蒼茫天地間?!安皇菃渭兊囊坝?,就像《瓦爾登湖》里寫的,你有更多時間,,自己靜下來,,走一段路,自由地想各種事情,,不需要你刻意調動,,它會自然浮現,我覺得這種感受對創(chuàng)作很有意義,,最終走完一圈,,可能也沒找到什么所謂答案,當然,,我也沒有去找答案,。那種體驗的過程,,對于今天在城里的人很難得。蒼茫大地,,星辰大海,,我喜歡那種荒蕪與浪漫,沒有羈絆,,讓人開懷,。”
丹東與朝鮮隔江相望,,是中國地理版圖上一個重要坐標,。多年前,賈藹力從家鄉(xiāng)出發(fā),,開啟了行走中國邊境線與河流的計劃,。
“當時想把整個中國的邊境線走完,現在走了五分之一不到,,東北邊境線剛走完,。另外就想走長江黃河,長江走過一點點,,走黃河跟我的專業(yè)有關,。2007年去意大利,在威尼斯和羅馬,,我看了丁托列托和米開朗基羅的壁畫,,非常震撼,有種朝圣的感覺,?;貋頇C緣巧合,去了趟山西永樂宮,,就在黃河邊上,。黃河中游,麥積山往上到敦煌一線,,有較好的早期佛教繪畫,,但我感興趣的是跟文藝復興同時代的偉大壁畫,永樂宮肯定算一個,,這條沿線是中華文明最核心的區(qū)域,,文化上實現了儒釋道合流,最重要的一個證據就是陜西藍田水陸庵的壁畫浮雕,,順著黃河往下走就是山西的永樂宮,,再往下是石家莊的毗盧寺。丁托列托、米開朗基羅是聞名世界的大師,,永樂宮和毗盧寺壁畫則是民間工匠的創(chuàng)作,,都是無名素人,畫中有種鮮活的精神,,表現形式也更開放,,在那個時代那個區(qū)域,中國的繪畫自覺性達到了高峰,?!?/p>
在此次展覽的同名作品《莽原稿》(2021)中,賈藹力以碳筆,、丙烯、鉛筆營造出一場“大理石上的天神之戰(zhàn)”,,這也是他迄今為止最大尺幅的畫作,。白色蒼茫的景象源于他在一次大雪紛飛行旅中的經歷。
“記得9月末的一天,,我開車橫穿大興安嶺,,當時山里開始下第一場雪,走不了,,就待在根河,,機緣巧合拜訪到鄂溫克族的瑪利亞索老奶奶,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的右岸》里好像提過她,。我隨身帶了本畫冊,,老奶奶看著我的畫,分享他們年輕時在山里與馴鹿相依為命的生活,,那回交談顛覆了我的認知,,她看待生死和族群歷史的心態(tài)如此豁達,令我震撼,。你會發(fā)現,,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的人,自己對這些問題是陌生的,,從未直面深思過,。《莽原》的創(chuàng)作,,可能是那次旅行歸來心里的某種投射,。”
站在巨畫《莽原》前,,觀者必須抬頭仰視,。黑紅細密線條構成的“坐標系”呈現出某種秩序感,但其上又疊加了許多疾速運動的不明物。策展人沈奇嵐指出,,此次展覽是藝術家向每一位堅定行路者的致敬——“莽原并非荒野,,過去重重疊疊,野草與生命在廢墟中萌生,,大理石上有天神交戰(zhàn),。人跡在時空交織中穿梭,無序和理性的角斗場,,萬物盤旋上升落下,,過去、未來和現在同時降臨,?!?/p>
(感謝喬志兵、朱睿達,、王志淵協助聯絡專訪,;實習記者齊臻熹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