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
風(fēng)把我們吹向哪里,,我們就在哪兒生活
“斷奶的蛇/是一群妖嬈的東西/東奔西竄無以為生/在春天有一只/秋天有一只/冬天的積雪下/還能看見蛇的兩只大眼睛/左顧右盼/尋找下口的機(jī)會//我們也游戲得久了/很少去關(guān)照/這些之外的東西/斷奶的蛇和斷奶的人/都楚楚可憐/氣氛十分迷人/關(guān)鍵是風(fēng)/風(fēng)把我們吹向哪里/我們就在哪兒/生活/共度好時光”
——小安 《斷奶的蛇》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精神病院,,它們的名字常常成為這個城市的特殊詞匯,,代表瘋子,、好笑和怪異,。在成都,,這個特殊詞匯是“四醫(yī)院”。
在四醫(yī)院工作了27年的護(hù)士安學(xué)蓉還有另一個身份——寫作了29年的詩人小安,,1980年代著名的“非非詩群”的代表詩人之一,。2008年,她第一次把自己的兩個身份合在一起,,在自己新開張的博客上寫起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精神病人的故事:“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有一條小河,有小橋,,有一個花園,,是真正的花園,。……那一年春天,,我翻山越嶺,,奔跑而來,穿過一大遍油菜花地,,我走進(jìn)精神病院,,卻看見一個女人,跳進(jìn)落滿櫻花的河里,,再也沒有起來,。”
小安的家和四醫(yī)院一墻之隔,。雖說只是一墻,,但她也不能跳墻回家。她每天繞著長長的圍墻走兩次,,每次10分鐘,。上午8點15分上班,下午5點45分下班,。一分鐘不能遲到,,一分鐘不能早退。
有時候,,她討厭這樣的刻板,,會沖動幾天不去上班,想干脆走掉算了,。最高紀(jì)錄一個月沒去上班,。同事們會到處找她,找到了勸她回去,,說這樣放棄可惜了呀,,她也就回去了。有時候,,小安又覺得這樣的上下班節(jié)奏是好事,,因為白天上了班,晚上會更想寫東西,,如果天天時間一大把,,反而會覺得有的是時間,拖過去了,。
小安從來不是個一定想要什么的人,,除了想要寫作。
高中畢業(yè),她的考試分?jǐn)?shù)夠上中專,。因為軍校在最前面錄取,,她便隨意去了軍校。畢業(yè)后很好找工作,,她去了重慶的部隊醫(yī)院,,一待7年。她從小喜歡文學(xué),,在重慶時是“悄悄的詩歌愛好者”,,但這也并不稀罕,當(dāng)時有一句流行的話:如果一根竹竿打下來,,在沙坪壩(重慶的一個區(qū))肯定全部都會打到詩人頭上,。
因為同樣熱愛詩歌的戰(zhàn)友介紹,小安認(rèn)識了后來的“非非第一詩人”楊黎,。兩人第二次見面,,喝醉了的楊黎就追得小安滿院子跑,把小安的軍帽都跑掉了,。第三次見面,,兩人就是男女朋友了。
幾個月后,,兩人結(jié)婚,。小安轉(zhuǎn)業(yè)到成都的“四醫(yī)院”。作為學(xué)全科護(hù)理的護(hù)士,,她沒想過申請去普遍醫(yī)院,,也沒意識到精神護(hù)理和其他護(hù)理會有多大不同?!澳莻€時候是80年代呀,,沒動那腦子,瘋狂地在搞非非詩,,精力都用到那方面了,。”
80年代的中國詩壇上,,女詩人多特立叛逆,,喜歡寫黑夜或性,女權(quán)主義風(fēng)格明顯,,而小安卻繞過那些主義和觀念,淡淡地寫自己,。
她的好朋友,、詩人楊萍評價說:“其實在她的詩里從來沒有什么特別要寫的東西,日子依舊流淌而過,生活依舊纏雜不清,,卻沒有了早年的那種好奇,。什么都變得可以理解,什么都自有它的道理,。眼前閃過的事情影像,,經(jīng)過自己的過濾篩選之后,變成了碎片,,又被她懶懶散散地?fù)爝M(jìn)詩里,,盡管帶點傷感,又可以不值一提,?!?/p>
而詩人韓東的評價是:“她不僅不談詩,也很少參加正式的詩歌活動,,什么講演,、討論、交流,、訪問更是沒有,。倒不是小安由于清高故意拒絕這些,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我從沒有聽小安宣布過這方面的個人原則,,對于熱衷于活動的詩人她也不加以排斥。在出世和入世的兩極選擇中小安從不選擇,,只是安坐不動,。對于成功成 名既無積極進(jìn)取的態(tài)勢,也無不屑一顧的孤傲,,兩張牌她都不打,。”
我在精神病院沒看到一個天才
“今天下午/我已經(jīng)抽了三支煙了/一種古老的煙/味道不怎么好//我是一個精神科護(hù)士/背后的房間里/關(guān)著我的病人/他們都覺得很正常/只是一心想打開房門/走到外面去//我面對大家而坐/我的目的是/不讓一個跑掉”
——小安《今天下午》
小安參加活動,,眾人對她及其筆下的精神病院提問,,經(jīng)常有兩個方向。
一個方向是問,,這種是精神病嗎,?要怎么治?那種精神病有什么注意事項,?然后慢慢邁向安護(hù)士坐診的路子,。安護(hù)士努力地提供專業(yè)知識回答,最后力竭表示:我只是個護(hù)士,,更具體的得問醫(yī)生,。
另一個方向是問,,“聽說左手天才、右手瘋子,,您認(rèn)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精神瘋癲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帕斯卡爾說,人類必然會瘋顛到這種地步,,即不瘋癲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您怎么看?”后一句還是小安的書《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封面上的話,。不擅言談的小安窘窘地笑笑回答:“對這種形式的話,,我是記不住的,沒文化嘛,。要說天才,,我在精神病院這么多年,沒有看到一個天才,??赡芘紶栍幸稽c閃光的東西,但要對付那個病,,完全不能實施出來,,很快就消磨掉了。沒辦法,?!?/p>
她的書被她稱為小說,大多有原型,,寫作筆法有時平白,、有時魔幻、有時夸張,,干凈,,有童話感。男醫(yī)生被漂亮女花癡病人纏上是假的,?;忌贤蹈`癖的少年和覺得自己心消失了的病人也是沒有的,但這都是醫(yī)學(xué)上存在的癥狀,。有些人是諸多原型的合體,,比如剛進(jìn)來時反抗特別厲害的瘋子,12年后成了精神病院里最模范的瘋子,,比如“35歲的李彎彎想在精神病院里過正常人的生活,,戀愛、結(jié)婚,、過日子,,其他的瘋子是她的朋友,、同事、鄰居,、親戚,外面的那個社會,,她沒法應(yīng)對,,搞得亂七八糟?!?/p>
真實的部分還有,,即使在衛(wèi)生局的歌唱比賽里,報幕說出四醫(yī)院的名字,,指揮剛舉起兩只手,,下面會哄堂大笑起來。出去見人,,別人聽到小安的單位名字,,就不說話了。不過這些小安不在乎,。
她有點在乎的是,,有女病人仇恨懷孕的女人,會對著護(hù)士懷孕6個月的肚子猛然踹一腳,。一個患鐘情妄想,、又有暴力傾向的男病人差點用刀片殺死一個美麗的女護(hù)士,血從三樓流到一樓,。有的同事牙齒被打掉,,耳朵被打聾。小安自己運氣不錯,,只是年輕時在女病房被一對打架的女病人抓住頭發(fā)不放,,或者被吐口水?!耙驗椴∪耸怯谢糜X的,,覺得護(hù)士醫(yī)生來對付他,威脅到了他的生命,,就會先下手攻擊,,下死力一拳頭打過去,完全防不勝防,?!毙“舱f:“我們的崗位津貼,就被我們叫作挨打費,?!?/p>
還好惡性暴力傷害比例并沒有外界想象中的高,。五百多工作人員的醫(yī)院里,90%以上會干到退休,。病人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反反復(fù)復(fù),,基本上都成了熟人,。小安給他們量體溫,喂他們吃藥,,帶他們放風(fēng),,像教小孩子一樣幫他們矯正行為,教他們梳頭發(fā),、清理指甲……“雖然經(jīng)常很煩,,但氛圍還是比較單純干凈?!毙“舱f,。她的書出來后,她有點緊張病人們看到后會不會反應(yīng)過度,,但大家都很正常,,還有病人買了書來找小安簽名。
1998年,,詩人何小竹把小安拉出精神病院,,去一家綜合性周刊作讀書版編輯。這本應(yīng)算她擅長的,,但“每期一個策劃,,要最新的,好緊張,,搞不來,。編輯跟寫詩太不一樣了”。她還是覺得當(dāng)護(hù)士更順手,,每天做完就完了,,下班就下班。停薪留職大半年后,,小安又回到精神病院,。后來何小竹笑小安,作了大半年讀書版編輯,,居然一本書都沒人送他們,,都得自己去書店買。小安笑:“我不知道那個途徑嘛,!”
她又回到精神病院,,她在書里給自己的理由是:“多年來,,我一直把自己看成一個瘋子,瘋子才是一個普通人,,我沒有什么要求,,只是待在那里,習(xí)慣性地懶惰地在那里,,我不敢去其他什么時間和地方,,我感覺自由自在?!?/p>
一列火車向南方行駛,里面有一片羽毛在飄
“我事情不多/一件小事/前面還有個瘋子/我妹妹還小/我得去看看她/買衣服,、買水果/幾本封面插圖/上班的地方/又小又好記/我坐火車/從人多的地方擠出去/瘋子在中間/唱歌/我看不見她/我也不去關(guān)心她/我不是個好心的人/我妹妹不這樣/她是我妹妹/她還小/我始終要去看她/一件小事/就這樣/我走在街上/瘋子在前面不遠(yuǎn)/有人會領(lǐng)她回家/給她東西吃/我去坐火車/去看我妹妹”
——小安《一件小事》
詩人張棗曾向楊黎評價小安的詩歌——“沒有技術(shù)”,。楊黎后來寫道:“他的話,加強(qiáng)了我對他詩歌的不屑,?!夹g(shù)這個平庸的東西,對于一個詩人究竟有什么價值,?它對于一個油漆匠而言,,可能是非常重要的?!皇窃谶@樣的學(xué)問里,,被放棄的恰好就是詩歌。小安沒有這樣的學(xué)問,,她只有獨立面對詩歌的本事,,以及眼睛和心靈。所以,,她所有的詩歌,,都是空穴來風(fēng),天然而成,?!?/p>
“沒有技術(shù)”4個字,用來評價小安和人交往的方式大概也合適,。比如她只是在自己博客上寫著精神病院的故事,,有朋友推薦給雜志作專欄,她也就同意了,。后來出版社找來,,說想出書,她就交給出版社,,不會過問諸多細(xì)節(jié),。出版社想要精神病人的畫作為插圖,,她就寄去一些,可是畫沒通過,,因為太過規(guī)規(guī)矩矩,,不像想象中的精神病人畫的,反而是小安的信筆涂鴉被看中了,。出版社讓小安再畫一些,,從沒畫過畫的她就再畫一些。
最近,,這本書的話劇版權(quán)被簽給了導(dǎo)演田沁鑫,。即使已經(jīng)簽了合同,小安也沒記住導(dǎo)演的名字,。她同樣記不太清登專欄的雜志名稱,,記不太清出書的出版社名稱。被問到你不關(guān)心這些嗎,?她有點兒羞澀,,笑笑說:“因為相信他們就好了嘛,他們說會做得好,。拿給人家就要相信人家,。”
大概在22歲的兒子楊又黎面前她才會表現(xiàn)出一點相處技術(shù),,比如兒子說她擅長打一個耳光,,給一顆糖?!拔移夂芗钡?,生活小事,什么衣服沒穿好,,慢吞吞的,,都會說他。他要被我氣走了,,我就要說好話呀,,說我們?nèi)コ允裁春贸缘摹,!毙“矌缀趺刻旌蛢鹤右黄鹪诩页酝盹?。有時候媽媽做飯,有時候兒子做飯,。
兒子對詩歌不大感興趣,。他是職業(yè)打游戲的,參加過WCG(世界電子競技大賽,被稱為電子競技奧運會)中國區(qū)比賽,。但他會讀媽媽的詩,,讀完了說:“媽,你確實有時候?qū)懙煤??!薄皩懙帽劝趾谩,!?/p>
小安和楊黎已經(jīng)離婚近20年了,。總有人懷念這對當(dāng)年詩界的神仙眷侶,,近幾年還有人寫詩說:“我夢見詩人楊黎和小安復(fù)婚了/他們穿著美麗的花衣裳/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深情一吻,。”夢醒后,,那人拿出兩人的代表詩集,,“將它們緊緊地放在一起?!碧岬竭@些,小安淡淡地笑:“現(xiàn)在我跟我兒子也挺好,,也是一個家嘛,。”
聊到小安的生活態(tài)度自然而飽滿,,旁邊小安的朋友,、編劇麥田插話:“要不怎么是我們的女神?”小安哈哈笑:“這可沒想過,,我覺得我失敗得很咧,。但是后來又想,其實怎么都行,?!?/p>
已經(jīng)49歲的小安,從背影看身形瘦弱如少女,,從正面近距離看也感覺比實際年齡大大年輕,。除了精神病人的故事,她仍在寫詩,,只是新詩集《等喝酒的人》已經(jīng)不能像當(dāng)年《種煙葉的女人》一樣由出版社來出版,,而是朋友們自己印制,在淘寶網(wǎng)出售,。
一場小安的讀者會上,,麥田說起他第一次讀到小安的詩,那是很多年前,從北京回南京的火車上,,到處是方便面,、火腿腸、襪子,、打呼嚕的聲音,,還有小孩在哭。他沒法睡覺,,包里正好有小安的書,,便去車廂連接處看?!熬陀X得在華北平原的一個黑夜,,一列火車向南方行駛,燈光通明,,里面有一片羽毛在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