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朝天的乳房,、一雙女性的手,,隨著用力擠壓,,乳汁如噴泉般向上空噴射而出,,隨后如雨下拍打著聳立兩座“活火山”的胸膛,。
回到2016年的夏天,走入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畢業(yè)展,,你會看到作品《泉》,,藝術家名為曹雨。大學期間懷孕,,并將哺乳變成藝術作品——許多人知道曹雨,,正是從《泉》開始。
這件幾近被撤掉的作品,,一度置她于漩渦之中,。校方說它“色情暴露”;支持者說,,它是人類身體的偉大藝術,,是藝術史中《泉》的延展與變遷,是“公然扔向根深蒂固文化禁忌的一顆手榴彈”,。而曹雨一邊向院方爭取展出機會,,一邊做好最壞打算:如果實在通不過,就在展廳里搬電視游蕩,。
伴隨爭議,,曹雨幾乎一夜成名,“橫空出世”的她很快收到來自國際畫廊的offer,。
如今在搜索引擎里鍵入“曹雨”,網(wǎng)頁里跳出的第一張照片,是她的孕期照,。但與一般孕媽照中的柔美笑容不同,,照片中她的神情凌厲平靜,眉峰平直,,馬尾利落,,扣不上的西裝外套下,是隆起的孕肚,,而她左右兩側豎立著作品《維納斯》,。
2017年11月,在曹雨的首次個展“我有水蛇腰”上,,身孕九個月的她站在現(xiàn)場,,用白色粉筆在腳下畫了一個圈,置身其中,,讓自己變成一件活雕塑——《藝術家在這》,。第二年在故宮,“AAC藝術中國·年度影響力”頒獎典禮上,,楊瀾將“青年藝術家大獎”的兩個金銀獎杯頒到她手里,。
那年她29歲,結婚7年,,肚中寶寶是二胎,。對生活在一線城市的當代女性來說,這并非常見的選擇,。成為母親,,與成為藝術家,在曹雨的人生中是兩條并不沖突的道路,,相反交織融匯,。盡管她親口告訴我,做藝術是為了活得清醒,,為了自由,。
可是,生孩子,,成為母親,,在常人看來不正是剝奪自由的事情嗎?
凈出餿主意
1988年,,在遼寧凌源,,曹雨的出生伴隨一句“老曹家沒福,生了個丫頭”,。
她有長輩理想中女孩最不該有的樣子——鬼點子多,,上房揭瓦爬樹掏蛋,,不讓人省心。大人越不待見她,,她性格越獨,。比如過年發(fā)壓歲錢,表弟有20元,,她只得到5元,。表達反抗的方式,是忽悠表弟買好吃的,、一起吃光他的20元,,被姥爺發(fā)現(xiàn)、指責她“滿腦子餿主意”后,,她不滿,,爬上房頂,把上面的玉米棒一根根砸向后院的驢子,。驢子叫,,姥爺怒,姥爺上不來,,氣得直跺腳,。下不去的她就在房頂上呆到日落。多年后,,藝術家曹雨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那是“孩童的對抗,面對不公的發(fā)聲”,。
向權威妥協(xié)這件事,,在曹雨的人生中幾乎不存在。初中就決定考中央美術學院,,老師覺得她好高騖遠,,癡人說夢。加上她成績好,,老師說“學藝術白搭了”,。但她鉚足了一股勁兒,把央美照片貼墻上,,配以《風云》中的句子“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高考前一天,,還偷偷去央美一棵樹下埋了一支鉛筆,。
后來,曹雨順利成為家鄉(xiāng)第一個考上央美的應屆畢業(yè)生,。當她發(fā)現(xiàn)大學繪畫課并非自己心中藝術的樣子,,再次做出家人反對的決定,,進雕塑系。
“不出多久你就等著變爺們手,,”家人說,。果不其然,,除了雙手很快變糙,,她也受到各種難對付的材料“傷害”——石雕錘砸破手,木雕鋸燙破皮,,老師說,,“你該回家縫布娃娃?!迸c男性在體力上的天然差距,,讓她失去了方向,而轉機也同時現(xiàn)身,。認清現(xiàn)實弱勢之后,,她聰明地轉向“如何讓作品本身有趣,而非技藝比拼”,。所幸,,這也是真正能將她的天賦發(fā)揮出來的地方。
▲《晃瞎你的眼》
不同的觀念出現(xiàn),,總會伴隨著質疑,。一次,老師安排了浮雕模特臨摹,,她沒興趣,,問能否做別的,老師說沒成績,。隨后她將浮雕板搬出教室,。寧愿面壁思過,也不愿做走手不走心的臨摹,。做啥呢,?她抬眼一看,墻上是機器甩的密密麻麻的不規(guī)則裝飾點,?!拔乙每桃饽7码S機,必然模仿偶然,,手工模仿機器,。”
曹雨開始了她的“面壁”,,用小號刀一點點臨摹,,最后還想將這塊做好的“墻壁”替換入那塊被臨摹的墻壁里,。老師諷刺說:“你是不是有神經(jīng)病,?”隨后又嘆氣:“唉,,像你這樣的人以后可能是大師,但說不好也是‘大屎’,?!蹦羌髌罚麨椤睹姹凇?。
出生后來自周邊人的價值觀,,亦被她用代表時間流逝的自己的長發(fā),一筆一劃縫在畫布上,,成為至今仍持續(xù)創(chuàng)作的《一切皆被拋向腦后》,。她說,這件作品的結點,,將是她生命終止的那天,。而作品的第一句,正是初到人間那句“老曹家沒福,,生了個丫頭”,。
逃離安全地帶
主見,習慣性反思,,天馬行空的聯(lián)想,,構成她藝術天賦的特質。
初次遇見她,,是在2019年烏鎮(zhèn)當代藝術展上,。她其中一件作品小到極限,卻以其四兩撥千金的對比,,將極端力量物化出來,,許多觀眾甚至沒看見——《世界與我無關》,一根柔軟長發(fā)穿出堅硬的墻壁,,從另一小孔穿回來并首尾系結,。孤獨的長發(fā)隨觀者的呼吸搖擺,意在虛無的世界里,,我們一直在同自己周旋,;另一塊空白畫布,仔細看發(fā)現(xiàn)一對橢圓窩陷,,那是她雙膝的痕跡,,名叫《跪的人》,她說“膝下黃金獻給藝術”,。
▲《世界與我無關》
從世俗意義上說,,她的確是“人生贏家”,,包括且不限于姣好的五官、曼妙的身材,、名牌大學,、名校有編制的工作、五套房產,、相愛的伴侶,、兩個兒子、國際知名畫廊簽約,、國內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家之一,、海內外個展不斷……
作品《我有》中,她直面鏡頭,,將那些世俗認為好的成就一一道來,顛覆傳統(tǒng)女性的謙遜形象,。它既像炫耀又像貧窮的宣言,,片中的曹雨扮演被主流價值觀綁架的“傀儡”,對理所當然的價值觀發(fā)起挑戰(zhàn),。
▲《我有》錄像截幀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那真的好嗎,?”在她看來,“慣性”是舒適的套子,,我們犧牲80%的自我,,以求得和他人相同。幾年前,,曹雨做了一個令身邊人大為不解的決定:毅然辭職離開體制內體面穩(wěn)定的優(yōu)渥工作,。正如她談到其短片《逃離人間的盡頭》中,荒海灘上魚缸里的那條魚:“那個透明的安全圈是個假象,,讓你看見遠方和希望,,身邊廣闊的天地似乎唾手可得,卻又將你圍困其中,,你追隨夢想,,定然付出代價?!?/p>
她決心追隨自己,,始終如一。
▲《逃離人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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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與動蕩
但成為母親,,會中斷對自由的追隨嗎,?
“時間和精力上一定會。但在思考上,,除了死亡,,沒什么可以限制你,。”
她用作品給出了答案,。2021年夏天,,她在北京的最新個展《路過人間》開幕,展廳里一根巨大的冰河期猛犸象骨化石中間被掏空,,以透明樹脂封存一根看起來鮮活,、首尾結成圓環(huán)的臍帶——那是曹雨2014年生下頭胎時的臍帶。為了找到形態(tài)完美且買賣合法的骨化石,,她花了七年時間,。新鮮的生,與久遠前的死,,被封存在同一載體,;既是分離、又是重聚,,既是見證,、又是預言,三段生命在同一作品中成為永恒,,將彼此納入自身中,,繼續(xù)那萬年之久的漂流——《沒有什么能夠確保我們再次相遇》。
▲《沒有什么能夠確保我們再次相遇》
而《泉》,,是她哺乳期間頻繁堵奶后的靈感,。在與痛苦的對抗中她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身體正充滿無窮能量,第一次感受到作為女性,,她的身體甚至可以擁有比男性更加猛烈的釋放張力,。她有一種強烈的欲望要把它轉化出來。
這種人類身體的壯觀景象,,比任何歐洲廣場見到的泉都要真實,,那是來自女性體內本有的陽剛。從法國新古典主義安格爾的《泉》在人們心中種下正統(tǒng)的種子,,到達達主義杜尚反叛的小便池《泉》,,再到布魯斯·瑙曼的噴泉自畫像,尚沒有一件當代的,、女性出發(fā)的作品與之碰撞,,直至曹雨的《泉》在眾聲討伐中出現(xiàn)。
怎么拍,?構圖角度是最重要的,。當她仰面讓乳汁向上噴射時,紀念碑感瞬間出現(xiàn),與其他角度形成天壤之別,。那天她一天沒喂奶,,疼到哆嗦?!叭榉肯駜蓚€炸裂的氣球,,被突然擠捏后乳汁肆意噴向高空,以極快的速度濺入我的雙眼,,白茫茫一片如云霧,。”她說面孔必須被去除,,否則會干擾重心及構圖的經(jīng)典性,。在卡拉瓦喬式的光線對比下,皮膚顆粒被模糊,,潔白的泉線清晰可見,,曹雨去除了一切干擾純粹藝術表達的元素。
用藝術做世界的回聲
五年過去了,,曹雨的創(chuàng)作還在以驚人的高產繼續(xù)著,。
她將一顆尚有余溫且跳動的公牛心臟文上虎頭,捧在她“雌雄同體”的身體前拍《胸中之物》,;她坐在一個舊水槽上,雌雄難辨的形象,,黑色西裝,,平坦的胸膛,陽剛的氣勢,,以及作品中的那一“神來之筆”——生銹水龍頭里水花噴出水槽,,無一不在打破既定的性別凝視,模糊時尚與藝術的界限,,觀眾反而被凌厲的眼神所凝視,,這是《龍頭》。
▲《胸中之物》
在《路過人間》個展中,,《尤物》看似是最冒犯的作品——優(yōu)雅的法國巴洛克風格的金色相框中,,是曹雨抓拍的各種場景下隨地小便的男性。有人一臉惱怒,,指著鼻子威脅她刪除,,有人落荒而逃,有人反而高傲地昂頭,,似乎在說權貴之人撒尿都值得被仰視,。
當然,這些最終能被看到的作品是談判成功的結果。人們饒有興味地看著攝影,,之后又皺眉問,,“不是只有女人,才能叫尤物嗎,?”
曹雨笑笑說:“為什么不可以呢,?”
有人說她在日常生活見怪不怪但細思不對的細節(jié)中發(fā)掘藝術,是一種有趣又令人深思的“冒犯”,,勇敢又幽默,;有人說她是時下最“敢”的女性藝術家,作品第一眼并不討喜,,但對人性一針見血的剖析讓人在震驚之余沉思,。正如新展作品中,她把藏在人性深處的這句話——“我就是想你過得沒我好”——變成閃爍的霓虹燈招牌,,讓觀眾看到自己,,也看到他人。
▲《我就是想你過得沒我好》
她曾說:“不痛不狠,,焉能觸之,。”她相信藝術是老天賜予自己的武器,,給反思提供契機,。她的作品生猛,直面當下的問題與網(wǎng)絡暴力,。有評論家說,,作為80后的藝術家,曹雨令人想起上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藝術早期前衛(wèi)藝術家們實施《為無名山增高一米》時所不曾面對的文化社會境遇,。
今后的作品會是什么樣,?
曹雨說那永遠是個未知,做著做著,,使命感就出來了,。她說:“那是一條不確定、充滿變數(shù),、危險的路,。只要活著,創(chuàng)造便不會終止,。我的藝術在延長我的生命,,即便我死后,我的藝術依然在不斷地發(fā)聲,,分享給所有時代的人,。”
對她來說,“動蕩便是終極安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