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當代年輕人尋找坐標的故事,。因為想看看沅江到底有多綠,,楊瀟以徒步為主,重走三千里聯(lián)大西遷路,,用行動包抄自己,,讓偶然性接管生活,最終校準了自己的坐標,。
只有開始行走,,才知道自己能走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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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能走否,?
這輛SUV出了點問題,,一旦啟動,就會自動播放電臺節(jié)目,,無法關閉也無法切換,。正在播放的是一個音樂頻道,先介紹了“本周新綜藝”《蓋世英雄》,,又推薦了“本周新歌”《黑名單》,,都是2016年9月的事兒,但此刻是2021年3月4日,。
我們在貴州境內(nèi),,正要從鎮(zhèn)遠去往施秉。此行目的是隨作家楊瀟重返西南聯(lián)大西遷路,。過去三年里,,楊瀟徒步重走西遷路,打撈史料,,密集采訪,,著成四十余萬字的非虛構作品《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lián)大》。臨近出版,,一個紀錄片團隊計劃隨楊瀟重返書中的一些地點,,我也混入其中。說來慚愧,,這一程我們或是自駕,,或是搭高鐵,很少步行,,全賴楊瀟講述,,補足對聯(lián)大西遷路的想象。
這輛SUV穿越時空的問題一時是無法解決了,,有人提議,,不如就當現(xiàn)在是2016年,說說當時正在做什么吧,。
“2016年,,我還沒辭職?!睏顬t起頭道,。
楊瀟做了十年記者。同行們不吝于夸贊他出色,,許知遠稱他是“中國這一代最好的記者”,。
楊瀟有三年沒做記者。他轉投時尚雜志擔任副主編,,隨后又成為視頻訪談節(jié)目的制片人,,忙得像一只陀螺,停止了一千五百字的寫作,,聚餐只能約在公司樓下,,穿過紅綠燈時總在接電話?!昂孟穸嗑€程忙碌是進入新世界的門票——混合了真摯,、自戀、自我感動的全民創(chuàng)業(yè)(或者以創(chuàng)業(yè)的勁兒打工)熱潮自有其引力,?!彼髞韺懙馈?/p>
這種生活他厭煩了,。2016年下旬辭職后,,他獲得了不用每天一睜眼就回復微信群的自由。但自由了不過一個月,,他感到失去了生活的坐標,?!奥殬I(yè)生活自有其勢能,幫你校準方向(且不論好壞),,確認步履,,再摒棄猶疑,當你擺脫這一切(也不論好壞)時,,就難免進入某種失重狀態(tài),?!彼f,。
他不憚于形容那是一段精神困頓的時期:被不大不小的茫然籠罩著。他四處飄蕩,,尋找寫作題材無果,。有過兩個寫作計劃,一個缺少內(nèi)心關照,,無法推進,;一個是自己曾以為的母題。他是礦區(qū)子弟,,想寫礦區(qū)故事,,也不順利,近鄉(xiāng)情怯的同時,,他意識到,,或許自己已經(jīng)在精神上離開了家鄉(xiāng)。
▲鎮(zhèn)遠-施秉:鵝翅膀橋以下即當年的湘黔官道 圖/楊瀟
另一個亟待回答的問題是“尚能走否”,。他熱愛走路,,多年記者生涯,他依靠下樓暴走尋找寫作靈感,,身體放松,,頭腦清明?!澳阋詾閷懽骺磕X子就行么,?很大一部分要靠體力的,體力好一天能寫六個小時,,體力不好一天只能寫兩個小時,。”楊瀟說,。
人近四十,,身體的變化越來越清晰,他迫切需要一次長時間行走—— 一把挑戰(zhàn)自我的尺子——來找回方向感和掌控感,。
偶然性在此時接管生活,。2018年初,,正巧電影《無問西東》上映;正巧楊瀟讀了兩本與抗戰(zhàn)有關的書,;正巧他翻開了《聯(lián)大長征》,,被一位河北學生在沅水旁發(fā)出的天問撩動心弦——“水為什么會這樣綠呢?”更巧的是,,他被聯(lián)大學生日記里所描寫的失重狀態(tài)所吸引:他們離開了平津,,離開了課堂,投身于一段未知的旅程,。
“我是后來才意識到,,旅行團為什么一路描寫了那么多風景,而這風景為什么那么吸引我,,我也是后來才意識到,,師生們從平津到長沙再到昆明,組成著名的西南聯(lián)大,,這中間有著官能與心靈的大變化,,發(fā)生在抗戰(zhàn)初年的此種變化最終影響了中國的未來?!睏顬t說,。
2018年春天,楊瀟決定重走西南聯(lián)大的西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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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我所知最好的學?!?/strong>
旅程從長沙開始。我們先去韭菜園路一號,,那里曾被租用為長沙臨時大學校址,,現(xiàn)為湖南省政府機關二院。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抗日戰(zhàn)爭全面拉開,8月,,日軍進入北平,,國民政府啟動高校內(nèi)遷計劃,臨時大學第一區(qū)設在湖南長沙,,以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和中央研究院為核心,,這是西南聯(lián)大的前身,。
沿韭菜園路北上,西拐入中山路,,盡頭是湘江,。1938年2月中旬,,長沙臨時大學開始往云南昆明搬遷,一撥走海路,,一撥走陸路,。后者是三百多名體檢合格的師生組成的“湘黔滇旅行團”,從湘江碼頭搭船至益陽,,開始三千里的西南徒步,。
▲益陽-軍山鋪:國道兩旁樟樹遮天蔽日 圖/楊瀟
我們是駕車離開長沙的。即將出城時,,楊瀟說起,,在臨大師生離開長沙一個月后,27架敵機空襲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學,。此后,,長沙經(jīng)歷多次空襲,,到了10月,,這座城市已經(jīng)沒有了高射炮防御,成為一座不設防的城市,。11月,,湖南北大門岳陽淪陷,在驚慌失措與錯誤情報中,,焦土政策提前啟動,,大火燒了長沙五天五夜,摧毀了這座古城絕大部分建筑,,上千人葬身火海,,兩千年文脈中斷。曾經(jīng)的臨大男生宿舍被改作傷兵醫(yī)院,,一些無法逃離大火的重傷員絕望地把槍放倒,,用腳扣動扳機,結束自己的生命,;中山路靠江邊的糧倉,,燒了10天還在冒煙——頭一年湖南糧食大豐收,全省糧食產(chǎn)量達到戰(zhàn)前最好水平,。
▲長沙中山路碼頭 圖/楊瀟
話畢,,車內(nèi)沉默了一會兒。無人說話,,楊瀟用手機連上車載藍牙,,給我們放他寫書過程中聽得最多的歌曲:《It's a long way to聯(lián)合大學》(《迢迢長路到聯(lián)合大學》)。這是旅行團進入昆明城時唱的歌曲,,由趙元任根據(jù)英國一戰(zhàn)軍歌《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改編,。重走的第一天,,楊瀟在長沙采訪了趙元任的女兒趙新那。那天,,95歲的趙新那坐在輪椅上哼唱了這首歌:
“It's a long way to 聯(lián)合大學,To the finest school I know.”
▲1944年,,趙元任在哈佛寓所跟女兒趙如蘭談論音樂 圖/視覺中國
“To the finest school I know(去我所知最好的學校)”被用作《重走》一書的英文名?!拔液芟矚g這個名字,,飽含情感,有明顯的價值判斷,,去我所知最好的學校,。School這個詞不僅僅是具象的學校,也有抽象的意思,,一個學派,,一個小小的共同體,”楊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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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ool
楊瀟有過一個小小的共同體,。十年前,他與九位同事在大理租了一個小院子,,三層樓,,兩人一間房。大理山好水好人又少,,大家結伴來此游玩或是寫稿,。
租房是楊瀟的主意,由當時正在云南采訪的林珊珊操辦,。那時大家都不太忙,,生活帶著少年氣的不穩(wěn)。雜志社年會結束后,,十個年輕記者聚在大理,,一同去買桌布、床單等日用品,?!拔覀儺敃r拍了一張照片,楊瀟捧著一個巨大的臉盆,。我們就說用他那個臉盆來洗腳,,他還生氣了?!绷稚荷合肫疬@個笑了,。
大理四季如春,年輕人聚在頂樓露臺曬太陽、聊天,,他們自覺是圍繞雜志社形成的精神共同體,。“那是一本真正有人文氣質的刊物,,多數(shù)記者和編輯也是書生意氣的,,關心智識生活,喜歡寫作,,而且寫得好的人真的挺多的,,大家對這個雜志認同感非常非常強?!睏顬t說,。
像是一段永不結束的青春期。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記者將是一輩子的職業(yè),,將長久供職于這家雜志社,,未來將有無限的選題可以寫,只要寫下去,,社會就會越來越好,。
2013年,楊瀟在哈佛求學一年,。他從一位阿富汗同學那兒知道:越來越好不是社會的必然,。“那同學原來是典型的喀布爾中產(chǎn)階級家庭,,在他11歲那年,喀布爾一夜之間被塔利班占領,,國家就崩潰了,,他們一夜之間就從中上階層掉落為賤民。我聽他們講故事,,第一次意識到國家是可以倒退和崩潰的,,這對我是一個警醒?!?/p>
形勢比人強,。那個寫得好本身就是價值、只要寫下去社會就會改變的光榮時代,,是因為中國正在改變,,而年輕記者們正在寫。一個關于成功學的比喻是這樣的:人都到達了50樓,,有人說是因為自己做俯臥撐,,有人稱得益于自己做仰臥起坐,但事實上,他們都在經(jīng)濟騰飛的電梯里,。
“我們在經(jīng)濟高速成長的周期中,,有很多機會,被時代推著走,?!?/p>
▲官莊-楠木鋪:國道路邊老宅 圖/楊瀟
楊瀟讀聯(lián)大經(jīng)濟系教授陳岱孫的回憶錄,陳岱孫寫道,,敵軍侵占清華園,,他留在清華的所有重要資料都化為灰燼,從此逐漸有了現(xiàn)實之感,,青年時代結束了,,此刻浮現(xiàn)的是人到中年的覺悟。
“我讀的時候就在想,,我們出生于1978—1985年這一代人,,到底什么時候青年時代終結。我們有一個非常非常漫長的青春期,,生活在一個不自知的假定里面:一切會更好,。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和周圍朋友都處在長期飄浮的狀態(tài)里面,,永無休止的各種各樣的文藝活動——旅行,、觀影、清談和漫無目的的閱讀——現(xiàn)在看來是我們恰巧趕上一個時期的上升曲線,?!?/p>
不到三年,十個年輕記者中有九位先后離開了雜志社,,甚至離開了這個行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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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交的朋友們
我向楊瀟轉達了一位老同事對他的關心,嘆他一人孤獨重走三千里,,真是不易,。
“這是一種典型的誤解,我會反過來問:為什么覺得一個人走路就會孤單呢,?一個人旅行多自由自在,,我沒有感到孤單過?!睏顬t回答,。
這一路,他不僅有偶遇的驚喜,,還有一些“神交”的朋友,,比如清華的楊式德,、北大的余道南、南開的劉兆吉,,還有李霖燦,、沈從文、徐霞客等等,?!皬拈L沙往后,每到一地,,我都不時要借用他們的眼睛來看看現(xiàn)實的世界,,或者拿自己的困惑去對標他們的煩惱?!?/p>
“神交”這個詞來源于李霖燦,。在湘黔滇旅行團出發(fā)十個月后,李霖燦所在的國立藝專也將從貴陽遷至昆明,。為了多畫一點速寫,,李霖燦打算徒步前往。
▲湘黔交界小鎮(zhèn)的趕集日
黔滇道上,,李霖燦“最好的一位無言的朋友”是徐霞客,。“在行進中,,吃茶休息的時候翻看兩頁,,便覺得很是個味。到安順的當天晚上,,又知道他也曾走過頭鋪,,更覺得彼此親切得很”,李霖燦在自己的系列文章《黔滇道上》中寫道,。
三百多年前,,51歲的徐霞客從老家江蘇出發(fā),歷時四年,,途經(jīng)浙江、江西,、湖南,、廣西、貴州,,最后到達云南,。在云南兩年,北過雞足山到麗江,,西過大理至騰沖,。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也最悠長的遠游,后世稱為“萬里遐征”。
由黔入滇的路上,,楊瀟讀《黔滇道上》,,也讀《徐霞客游記》。行至普安,,楊瀟在《徐霞客游記》中讀到:“忽見一洞懸北崖之下,,其門南向而甚高……深僅數(shù)寸,而闊約二丈……征洞名于土人,,對曰:觀音洞,。”
讀罷,,他抬頭忽見公路右側幾十米外有一崖壁,,下方有七八人聚集,好似有個洞口,?!拔壹涌炷_步走到通往崖壁的小路路口,那里立著一塊牌子:觀音洞,。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冥冥中某種東西把我?guī)У竭@兒,又讓我分毫不差地在這兒讀到這段,?!?/p>
歷史在地理空間交疊又復現(xiàn)。李霖燦讀徐霞客,,楊瀟也讀徐霞客,,他們在不同的時空,走在同一條路上,,有各自和共同神交的朋友,。這事兒對楊瀟來說,“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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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地領受
楊瀟與李霖燦確有神交之處,。李霖燦自稱他平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玉龍觀雪,,一是故宮看畫,,“足堪告慰的是,入兩座寶山都沒有空手而歸,?!庇颀堄^雪的起由,是李霖燦在沈從文家被一本有玉龍雪山和象形文字的洋裝書吸引,,想起甲骨學家董作賓曾同他說,,研究殷墟幾萬片甲骨的書呆子工作,,很有趣,而玉龍雪山那里么些族的象形文字亦可研究,。而后,,李霖燦在玉龍雪山流連四年,編出了《么些象形文字字典》,。
故宮看畫,,則是李霖燦用“德國人找網(wǎng)球”的方法,一格一格地在山水巨軸《溪山行旅圖》中,,找到了歷代都無解的藏匿名款:范寬,。此法是李霖燦從考古學家李濟那兒聽來,說德國人把草地畫成縱橫方格,,依照上下左右,,一格一格找網(wǎng)球。
文學評論家張新穎曾評論,,德國人找網(wǎng)球的方法很容易被概括和提升,,這就是常見的“聰明”。而李霖燦是“笨”方法,,記著被概括和提升丟掉了的最初的,、具體的做法,因而身受其惠,,得大受用,。他隨后引用了馮至《十四行詩》的第一首:“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現(xiàn),狂風乍起,?!?/p>
“與非常之人有過交往的人也可以說很多,能從中‘深深地領受’‘奇跡’的,,才稱得上‘有?!欢懈,!臉O少數(shù)人,,他自身的生命狀態(tài)得長期‘準備著’,敞開著,,那福分和‘奇跡’才有可能進入他的生命中,。”張新穎寫道,。
這一路上,楊瀟有聯(lián)大兩代學人為伴,,敞開自己,,讓偶然性接管旅途,。他數(shù)次被陌生人請吃飯,依靠與當?shù)厝私徽務业缴酱?;他和人吵了兩次架,,被掛了三次電話;他沿途一直在減輕行李,,甚至肥皂都切成半塊,;他吃到了大數(shù)據(jù)不會收錄的鮮美米粉,買到了沒有任何出版標識的山歌集,;他喝到了無比甘甜的山茶,,在檔案局找到了打動人心的學生自傳。
▲在玉屏縣檔案館找縣志
最初,,他被那句天問“水為什么會這樣綠呢”撩動心弦,,便尋了一路“清暢”的河流,然后遇見了這個國家巨大的建設需求:
“湘西有一些自由奔騰的溪河,,但被五里一崗的挖沙作業(yè)弄得渾濁不堪,,黔東一些河流倒比較清澈,但階梯式開發(fā)讓它們個個都得了腸梗塞,。
“看到重安江后,,我又一次意識到,用‘奔’來形容西南的河流已不再準確,,階梯式的開發(fā)讓每一處幾乎都是靜水,,更準確的動詞大概是‘躺’?躺向凱里,、洪江和常德,,躺進洞庭,躺入東海,?!?/p>
▲黃平-重安:重安老街 圖/楊瀟
可他最終找到了清暢的河流,在云南馬過河鎮(zhèn)的西邊,,“清亮的河水流速加快,,劃過一頁頁黃色片巖,嘩啦啦地向下游奔去,,這才是真正的‘原生山地河流’的樣子啊——幾乎毫不費力就能把此景與八十年前學生的描述連接起來,,‘時陽光強烈,水溫宜人,,在水流沖激中頗與淋浴相似,。浴后躺臥河邊石上養(yǎng)神,感到全身輕松爽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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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年輕人
在這條路上,,湘黔滇旅行團的師生們有過更遼闊的領受:關于真正的中國是什么樣的。自“五四”以來,,精英文化與“民間”,、知識分子與“平民”的關系應當如何擺放?知識分子是否應該“到民間去”,?知識分子應該向民眾學習還是去教育民眾,?這一系列問題縈繞在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腦海中,最終需要用行動去解答,。
▲湘黔滇旅行團的教師合影:左起:李嘉言,、李海峰、李繼侗,、許偉橘,、黃玨生、聞一多,、曾昭掄,、吳征鎰、毛應斗
湘黔滇旅行團的許多人都試圖在路上理解中國,。進入貴州,,旅行團對鴉片印象深刻。江浙和平津都禁煙禁得厲害,,但一進到貴州,,路邊吸食鴉片者,就如路邊曬太陽者一樣常見,。在湘西,,劉兆吉采集的民謠原始又野蠻,或是莊稼粗漢愛死人,,或是各執(zhí)刀槍殺前鋒,。他深感不適,卻被聞一多教育道:“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讓我們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蟄伏了數(shù)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噬他(外來壓迫者)一口,。”
旅行團曾為常德桃花源的山清水秀心曠神怡,,卻在去了附近農(nóng)民家后變了臉色,。這些佃戶春節(jié)過后就無糧可吃,孩子失學在家,。同行的師生們還目睹了農(nóng)村抓壯丁,,被繩索捆綁而去。
“聞一多對學生說,來農(nóng)村之前,,總還是認為農(nóng)村生活簡易,,風俗淳樸,以前很想過田園生活,,做田園詩人,現(xiàn)在看來,,也是烏托邦的幻想,。”
因為戰(zhàn)爭,,沿海的師生們不得不向內(nèi)地走,,旅行帶來了一種悲憤興奮之下的實際經(jīng)驗,給予未來中國擔重責之人一個動心忍性的大鍛煉,。
在《重走》最后一章,,旅行團中許多成員的人生被一一呈現(xiàn),絕大部分旅行團成員都留在了大陸,,少數(shù)在中國臺灣或者美國,。以世俗標準,相當多數(shù)都在各自領域做出了可觀貢獻,,是著名的學者,、作家,或是兩院院士,。
也有人不得志一生,,比如經(jīng)濟系的陳述元,解放前執(zhí)教于貴州大學經(jīng)濟系,,因為抨擊時弊被投入監(jiān)獄,;解放后任昆明工學院教授,1957年被劃為“右派”,,工資被克扣,,又遭妻子離婚,一個人要養(yǎng)活幾個孩子,,一家人終日餓著肚子,。還有那位杰出的詩人穆旦,1958年起,,沒有逃過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1976年,穆旦致信友人,,說起他時常想起他蒙冤自殺的至交,、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董庶:“人生很不圓滿,有頭無尾,,令人莫名其妙,,誰寫這種劇本該打屁股”,,“咱們一混想不到就是六十歲了,這個可怕的歲數(shù)從沒有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過,?!?/p>
▲在南岳尋找聯(lián)大文科教授曾居住的“停云樓”
在《重走》中,陳述元是旅行團中的“酒鬼”,;穆旦是在南岳的臨大文學院聽燕卜蓀課的大三學生,,“一位外表沉靜,總是笑瞇瞇,,還有一對可愛的淺淺酒窩的小伙子”,。
生命似異實同,終將受一種來自外部的巨大勢能左右,,結束于無可奈何情形中,。關于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論述并不罕見,只是在那些論述中,,知識分子們登場時已經(jīng)是知識分子,,承受時代重壓的知識分子。但在《重走》中,,何廣慈是總給大家?guī)砗芏鄽g樂的娃娃臉,;龐瑞因為抄小路差點迷路;余文豪是在湘西與棺材同屋,、被嚇得夠嗆的小隊長……若不是終章,,他們的面貌就是有著簡單、熱忱心氣的年輕人,,勤勉求學,,熱愛湘黔滇景致。就像中世紀出去冒險的年輕騎士,,旅行團在三千里徒步中證明了自己:國家危亡時,,繼續(xù)讀書也是愛國的表現(xiàn)。
“我把他們的故事留在了場景中,、結構里,,在那里,他們都是如此年輕,,整個世界也都還年輕著,,路和生活都有無限種可能?!睏顬t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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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哥的故事
由湘入滇后,青溪縣是我們的第三站。高鐵站挨著農(nóng)田,,出站后先遇到高至膝蓋的雪里蕻,,再是被一唱一和的公雞打鳴吸引了注意力。
我們在車站附近找了家米粉店吃早餐,。店主是位老婆婆,,說煮不了五碗給我們,因為骨頭湯不夠了,。我們勸她往湯里兌點水,,湊個五碗。她猶豫了一小會兒,,才照做。
吃完米粉,,楊瀟帶我們?nèi)フ医?。他答應過江哥,再來青溪,,一定會去找他,。江哥同《重走》中所寫那樣熱情,給我們做了一桌子的硬菜,,扣肉醬油肉,、紅燒魚小炒肉,還有書中提到的大盆干鍋鴨,。
▲青溪:舞水 圖/楊瀟
楊瀟在青溪偶遇了江哥,,他向江哥問路,想去看城門和城墻,,江哥給他帶了路,,請他回家吃飯,甚至希望他留宿一晚,。
“我以為你把我搞忘了,,我每次看到你朋友圈都給你點贊?!苯绲脑~匯有限,,自家的故事不過是在酒局中嘮出個聲響。
“不會忘的,。我書寫完了,,過些日子給你寄一本?!?/p>
楊瀟寫了六頁江哥,,比如江哥是1971年生人,開了個川菜館;比如江父曾是中學老師,,師承一位往貴陽撤退途中留在青溪的復旦學子,,后因被整,變成廚子,。
江哥并不知道江家的故事已經(jīng)白紙黑字地永遠保存下來了,。在他眼中,楊瀟就是個北京來的朋友,,是個看起來就很有文化的大學生,。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也不知道下次相聚是什么時候,。不過人生就這樣,,見兩次也夠了?!苯绺闪艘徊璞葬劦陌拙?。
“別這樣講,大家都有好日子,,好日子還長著,。”楊瀟也陪了一杯酒,。
“謝謝你啊,,謝謝你勸我啊,要不是你,,我會過得更頹廢,。丟人都丟在你面前了?!苯缬指闪艘槐?。
我問楊瀟,江哥的“頹廢”是什么,?!拔也粫嬖V你的,那是江哥的故事,,我答應過他,,不會告訴任何人?!睏顬t語速有些快,。
“那你是回北京之后勸他,還是在青溪勸他的,?”我又問,。
“回北京之后,,他給我打過幾個電話,我不是很會勸人,,就是聽著,。”楊瀟頓了頓,,“從各種意義上,,我都是欠江哥的,人家不需要請你吃飯,,也不需要和你說這么多,。”
離開江哥家時,,江哥借著酒意拽著楊瀟不讓走,,“我以后還要給你發(fā)微信啊,騷擾你??!”他嚷道。
▲和江哥吃飯
這樣的故事在《重走》中常常出現(xiàn),。楊瀟喜歡和老人聊天,老人家孤單,,你只要一張口,,他們就能和你說上半天。他們知道過去的故事,,聊著聊著就搬來一把椅子,,還想請你吃飯。
到達青溪之前,,我們隨楊瀟在玉屏縣轉了兩圈,,尋找湘黔滇旅行團住過的孔廟,現(xiàn)在的“茶花泉數(shù)字影院”小禮堂,。
在小禮堂前的空地上,,楊瀟說起聯(lián)大學生在玉屏縣受到了童子軍列隊歡迎,晚飯后學生們在城內(nèi)閑逛,,對簫笛和布告印象深刻,。
禮堂空地上有兩個小女孩在打羽毛球,球風散漫,,小小的羽毛球不時從楊瀟肩旁飛過,。
楊瀟說起北島的《城門開》,說北島在開篇講道,,用回憶,、用文字重建一座北京城,,他也在用湘黔滇旅行團學生留下來的文字、各地的縣志,,重建一座座小城,,“像竹筍一樣在中國的西南重新破土而出?!?/p>
▲盤縣女子高等小學舊址,,當年聞一多等曾到訪 圖/楊瀟
楊瀟借著聯(lián)大師生的日記,我們賴著楊瀟的講述,,層層疊疊的歷史便從這殘垣斷壁中浮現(xiàn)出來,。我問他為什么要重建這些小城,讀者又為什么要知道江哥的故事,。大眾媒體的寫作者通常會覺得自己要寫讀者想看或者需要看到的內(nèi)容,。
“首先是一種分享的本能,想把自己覺得有意思的內(nèi)容分享給讀者,。再其次,,就是記憶的倫理性吧?!睏顬t引用奈保爾的話說,,“為了填補你眼中的缺憾,使其完整,?!?/p>
人都負有記憶的責任,也因為記憶而聯(lián)系在一起,。記憶的倫理性決定了,,個體對所重視之人——比如神交的朋友——負有責任。
▲盤縣-富源:勝境坊 圖/楊瀟
楊瀟曾兩次采訪黃玨生的女兒黃滿,,她說父親從未提過旅行團的事兒,,她是在父親去世十多年后,天津市檔案館找他們家收集父親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父親寫過一份兩萬多字的自傳,。
黃玨生是南開大學哲學系教授、旅行團輔導團主席,。他沒有留下什么著作,,50年代之后又遭受許多沖擊,知道他的南開人并不多,。在《重走》里,,黃玨生是旅行團的大管家,是將每人每日伙食費從2角提到4角的人,;是被疲憊的學生們質問動粗的團長,;是袁復禮之女袁剛口中大家都尊敬的人,,是“管事得多,挨罵得也多”的黃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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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
1938年4月28日,,黔滇旅行團抵達昆明,,那天早上,楊式德——就是那個發(fā)出天問的學生——心里高興,,又微微有點傷感,,“因為不能再作可愛的徒步旅行了?!?/p>
5月2日,,旅行團師生赴大觀樓舉辦游藝會,西南聯(lián)大剛毅堅卓的八年才剛剛開始,。北大校長蔣夢麟發(fā)表了講話,,他說旅途中發(fā)生了許多偶然,比如他以為大家會遇到土匪,,沒想到學生們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是探訪火牛洞,;他以為昆明的房舍一定不成問題,再不濟也能用竹子或木頭造,,卻不料昆明沒有房舍,,無竹可用,木材稀少,。
“這也是處處說,沒有經(jīng)過詳細考察的理想與現(xiàn)實是不相符的,。然而做人的方法就是要時時修改我們的理想去適應現(xiàn)實,。這應該是諸位長途步行所應得的一個教訓,一件最大的收獲,?!?/p>
楊瀟在大觀樓翻讀楊式德日記時讀到了這段。就在那時,,他感覺到這趟旅程真正結束了,。這些年,他已經(jīng)逐漸接受現(xiàn)實就是不斷變化的,,不必對人事抱有期待和執(zhí)念,。而蔣夢麟所提示的,就是要在變化中不斷校準自己的位置,。
▲永寧-晴?。罕P江大峽谷 圖/楊瀟
▲永永寧-晴?。罕P江鐵索橋 圖/楊瀟
行走最初,是為了看一看沅江的綠色,,這一點點愿望在行走中不斷擴大:
“我沿著這樣一條公路踏上全新的土地,,遇到了友善的人、警惕的人,、熱情的人,、在桃花源里憂心忡忡的人、等待記者如同等待戈多的人,?!殷w會到了李繼侗當年說的,為什么每年總要過若干天最簡單的生活,,試試一個人最低生活究竟可以簡化到什么限度,,因為那會讓你知道自己究竟為何所累;……我有多為留下的歷史痕跡慶幸,,就有多為失去的遺憾,。我意識到浩劫來臨時無人幸免,連最不重要的人和最小的廟宇也不能例外,;我想起了一些遙遠的往事,,我目睹了記憶的變形,也體察到了它的堅韌,?!乙宦范荚陂喿x、檢索,、翻找,,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們的歷史沒有故事,只有周而復始的重復,,有的時候我又被那些短暫卻閃光的生命感動得簡直要掉下眼淚,。”
還有那個“尚能走否”的問題,。他最初沮喪地自問,,后來愉快地發(fā)現(xiàn):“特別能走,這是年輕的狀態(tài),?!薄澳悴贿~出第一步,你就無法得知今天能走多遠,。而當你走了很遠,,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能走?!?/p>
▲馬龍-馬過河:敘昆鐵路橋 圖/楊瀟
在青溪大橋上,,我們聊起了《昂山素季歸來》,。2011年,楊瀟和同事拿著旅游簽證進入緬甸,,給緬甸民盟發(fā)了十天郵件,,然后見到了結束21年軟禁的昂山素季,寫出了一篇充滿力量與反思的報道,。
“你現(xiàn)在給我機會去專訪昂山素季,,我也不會去了。不是不感興趣,,而是這不在我的寫作計劃里,。”
《重走》這本書寫了三年,,他反復說到,,以三年為分母去除人生剩余的時間,人的一生能完成的事情也不太多了,。他在39歲時對人的有限性有了切實的體驗:“我真正有了那種時不我待的感受:真正寶貴的,,其實是時間啊。也許我最終還是應該慶幸:雖然姍姍來遲,,‘那件事情’終于還是落在你的肩頭,。”
楊瀟在行動中找到了 “那件事情”:通過寫作,,將1938年與2018年共同呈遞在讀者的面前,。
“如果你找到了一件你覺得值得去做、你也有能力去做的事情,,但你不去做,,那就很可惜。我們見過太多這樣的事了,?!睏顬t說或許自己應該先亮明世俗眼中自己能去“做事”的優(yōu)勢條件:不多的積蓄足以支撐簡單的生活,沒有經(jīng)濟壓力,,不用養(yǎng)孩子。
但這都不是必要條件,?!澳憧梢哉f先賺三五年的錢,或是說先把孩子養(yǎng)大,,或者說先解決目前的一件什么事兒,。誘惑很多,能讓你自我感覺良好的東西也很多,。但人都要回過頭來問一下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而不是被時代推著走,。”他說,。
過去三年就像走高速公路,,路途漫長而堅實。楊瀟知道自己要去哪兒,,然后一步步向前走,,精神上保持了從未有過的長期愉悅和穩(wěn)定。
▲盤縣老城的北城門,,貴州惟一幸存下來的明代城門 圖/楊瀟
他每天9點起床,,10點到咖啡館開始寫作。寫到傍晚,,然后回家看書觀影,,日復一日?!?938年”成為他的精神抓手,。“借由這個抓手,,你就有了一個非常穩(wěn)定的輸入和輸出,,不斷吸收,然后再寫出來,?!?/p>
“我仍然認為無休止的文藝活動是珍貴的——可倘若我們真的想要‘創(chuàng)造’出什么,想有屬于自己的‘一生志業(yè)’,,那需要強烈的信念感,、長久的忍耐和真正凝聚起來的心力?!睏顬t說,。寫到最后幾章,正是去年疫情暴發(fā)之時,,他拿出陳夢家在昆明給胡適寫的信反復讀,,勉勵自己在患難之際守住內(nèi)心,在眼淚與憤怒中繼續(xù)做自己應該做的事,。陳夢家在信中寫道:
“這五年的苦讀,,救療了我從前的空疏不學……亦因了解古代而了解我們的祖先,使我有信心雖在國家危機萬伏之時,,不悲觀,,不動搖,在別人嘆氣空想之中,切切實實從事于學問,?!?/p>
旅行前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楊瀟對讀者說:“雖然聽起來可能過于勵志了,,但因為自己困頓過,,還是想對精神上困頓的朋友說一句:不要躺平了,不要不停刷社交媒體,,出去走一走,,起來做事,做喜歡且擅長的事,,如果不知道喜歡什么,,試著去找到它。不要害怕冒險,,那是自由的一部分,。”
(本文未標注引用均出自楊瀟著《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lián)大》)
(感謝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攝制組對本程采訪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