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 ?陳又禮 ?發(fā)自科摩羅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
?
在被拽進2021年的前一周,,我來到了科摩羅群島(主要由大島,、莫島、昂島和馬島四個島嶼組成),,于平安夜傍晚,,和成百上千個失業(yè)或無業(yè)的年輕人在首都莫羅尼的海灘上漫無目的地坐坐站站,喝著汽水,,在遠處燈塔照常在6點半亮起時擊掌慶祝,;同漁民們一起出海,大汗淋漓一無所獲,,卻意外瞥見了船邊一群經(jīng)過的海豚,;看漁民的孩子們光著腳踢一下午球,,在辛冽的過云暴雨中,,他們歡呼著撩起上衣,向天舉起那一根根細小棕黑的食指,,像是年少時的羅納爾多和卡卡,;有時也在清晨天剛亮?xí)r的早市,坐在路邊,,和所有賣熱帶水果的女人一樣,,慢慢咀著小杯的苦咖啡,一杯接一杯,;有時,,我也像某個任意的島民一樣,在沿海國道上走走停停,,乏了就百無聊賴地在垃圾堆旁的破木凳上坐下發(fā)一會兒呆,,運氣好的話,還能隨手撿到幾只被風(fēng)吹落的鮮芒果腹,。
某天潛水上岸之后,,潛水店的老板問我:你潛到深不見底的地方時,那么無拘無束,,難道不會有在天上飛翔的錯覺嗎,?
我扭過頭來看了看他,覺得科摩羅可真好,。
幾周之后,,我想科摩羅的魔力也許會把我變成她的裙下之臣,,在慵懶且隨性的氛圍中過完很多年。于是在此事發(fā)生之前,,我決定逃離,,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
設(shè)拉子與咖啡館
一個下午,,我沿著莫羅尼的海岸線散步,,太陽照得整條海岸線都好像要融掉了。
路上行人很少,。拐角處的一棵大樹下有一個上了年份的水泥大圓墩,,圓墩上坐了幾個人,正中間擺了一個簡陋的木制兩層小櫥柜,,嵌著玻璃門,,里面零散擺放著幾種法式面包,櫥柜旁有兩個大保溫壺,,和幾個已經(jīng)掉了漆的小瓷杯,。
在烈日當(dāng)頭的海岸線上,這個有樹蔭籠罩的攤子就像一顆清涼的小水珠,。
擺攤的男人看上去大概四十多歲,,一張既像島民又不太島民的臉孔,笑瞇瞇地招呼我,,給我倒了一杯黑咖啡,。
一嘗,居然比其他幾家正兒八經(jīng)的咖啡館都地道,。
他見我不懂法語,,便用英語問我要不要嘗嘗他自己烤的面包。我隨便選了一個巧克力夾心,,也比想象中要好吃不少,。
我問他為什么會說英文(科摩羅大概有95%以上的島民都只講法語和科摩羅語)。
他說:“我以前開了一家法式點心店,,不知不覺就做成了全城最大,,來的外國顧客多了,就學(xué)了一些,?!?/p>
“那點心店怎么不開了?”
“我愛上了一個女人,,愛得發(fā)瘋,。結(jié)果被她騙了,點心店就沒了?!?/p>
我低頭喝咖啡,,沒有接著問下去。他自顧自地講開了,。
“其實我一點也不怪她啊,,我愛她是我的選擇,不能說我愛你你就一定得愛我,,不然我就怨你恨你不愛你了,,愛情又不是做生意。奇怪的是,,她走了以后,,雖然我破產(chǎn)又離婚,但我的生活并沒有就此崩塌,,反倒因為一無所有而突然自由了,,就像你失去了唯一最在乎的東西后,其他的,,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了,。”
他瞇起眼看向那條遠到了視線邊緣的海岸線,,呷了一小口黑咖啡,。
“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的?全城最美的一個角落,,連房租都不用繳,!”
他名叫亞伯拉罕,,今年46歲,,曾是“全城最大的點心店的老板”,也是設(shè)拉子族群的后代,。設(shè)拉子族群(Shirazi ethnic group)是13至14世紀(jì)從波斯帝國(現(xiàn)伊朗)設(shè)拉子來到東非沿海國家(包括肯尼亞,、坦桑尼亞及莫桑比克北部)和西印度群島的穆斯林。他們多為商人,,以販賣象牙,、黃金、奴隸為主,。這個族群的后代至今仍在許多斯瓦希里區(qū)域的經(jīng)濟,、文化甚至政治方面占主導(dǎo)地位。
追溯到19世紀(jì)的話,,亞伯拉罕的祖先莫坦是根正苗紅的設(shè)拉子,,亞伯拉罕說,他甚至還是一個“蘇丹”。在當(dāng)時科摩羅三島之一的大島上,,總共有二十多個“蘇丹”,,“所以大概算是區(qū)長或者鎮(zhèn)長,連市長都稱不上,?!眮啿闭f。
盡管科摩羅大多數(shù)蘇丹的管轄區(qū)域不大,,但因為顯眼的外形和財富,,他們的勢力范圍比實際的轄區(qū)范圍要大得多?!白钤绲哪且粌蓚€世紀(jì)間,,島民們還很單純地相信,這些白皮白臉,、跋扈飛揚的人是神靈差派下來治理島嶼和大海的使者,。”亞伯拉罕接著道,。
但從莫坦的下兩代開始,,這個家的“神靈光環(huán)”便逐漸消散。原因是莫坦的長孫不顧全家族的反對,,娶了一個土生土長,、又黑又瘦的科島村姑,這個村姑還是家里的女傭人,。打那時起,,他們家族的實際社會地位急轉(zhuǎn)直下。到了亞伯拉罕這里,,幾乎是什么也沒有剩下了,。
好在去年,亞伯拉罕在邁入“知天命之年”以前,,找到了他所謂的真愛,。與他那“毀掉家族前程”的曾曾曾祖父一樣,他娶了一個純正的科摩羅農(nóng)婦,。
“可能這個東西(指無視宗法與傳統(tǒng)),,生來就在我的骨子里了吧?!眮啿毙呛堑卣f,。
亞伯拉罕和他的露天咖啡館
奴隸與港口
“你要有空的話就去我的老家伊崆尼看看吧,走路一小會兒就到了,,科摩羅最后一個蘇丹的宮殿也在那兒,?!眮啿弊詈笳f。
于是我就動身了,,只是他所謂的“一小會兒”,,我片刻不停地暴走了近兩個半小時才到。
所謂的“蘇丹宮殿”今天是一片約四五百平方米的殘垣斷壁,。它坐落在岸邊,,離藍綠色的印度洋海水不過20米的樣子。階梯,、柱石,、橫梁、墻體幾乎全是由黑灰色的火山玄武巖混著各種貝類螺類的碎片構(gòu)成,,基本保存完整,,看得出大致輪廓和雕飾。玄武巖粗糙多孔的質(zhì)地加上海風(fēng)的侵蝕,,讓整座建筑更顯出凹凸不平的滄桑,。
不遠處有幾座小山。伊崆尼因為擁有這幾座急劇入海的小山脈,,不易形成灘涂,,方便船只靠岸,而曾是全科摩羅最繁忙的為數(shù)不多的對外口岸之一,。只不過伊崆尼的“對外”是被動的,。
自17世紀(jì)海盜開始從伊崆尼登陸,直到20世紀(jì)初法國在科摩羅全面殖民,,其間兩個多世紀(jì),,科摩羅人都因為猖獗的奴隸販賣而吃盡苦頭。在整個東非奴隸販賣的大鏈條里,,科摩羅不僅是“出口站”,,同時也是“入口站”和“中轉(zhuǎn)站”。很多奴隸被從非洲沿東海岸線的各個國家(北至索馬里)一路賣下來,,抵達終點站馬達加斯加(當(dāng)時仍受法國殖民)前,,會在位于非洲大陸和馬島之間的科摩羅短暫落腳,,以獲取補給,,同時如果科摩羅的精英們有需要,可以隨意從中挑選合他們心意的外國奴隸,。于是,,索馬里、埃塞俄比亞和坦桑尼亞等國的血液由此融進了科摩羅人的血統(tǒng)里,。
在販賣集團再次啟程出發(fā)去往馬島前,,他們會裝入一批抓來的科摩羅人,,繼續(xù)往南賣去。對此,,本土蘇丹,、設(shè)拉子精英和陸續(xù)開始插手科摩羅公共事務(wù)的歐洲列強們在面對科摩羅人的求救信號時,不但睜只眼閉只眼,,還盡量從中抽成分羹,,賺得盆滿缽滿。
18世紀(jì)末至19世紀(jì)中期,,據(jù)統(tǒng)計約40%的科摩羅人屬于“奴隸階層”,。那一時期,伊崆尼的許多女人因為不愿被賣為奴,,只要遠遠看見即將入港的雙桅帆船,,就會手腳并用地爬上山,走到懸崖邊縱身一躍,。
“家里的老人們說,,她們一般都不是淹死,而是從山上跳下去時,,被海里的礁石磕中頭部致死……久而久之,,就連那一片海,在那個時期都變了顏色,?!边€在莫羅尼時,亞伯拉罕如此說,。
小山海拔一兩百米,,山脊很陡,峭壁上長滿各種植被,,不見房屋和人跡,。從蘇丹宮殿最靠近海、一個明顯過去是窗戶的長方形空洞望出去,,恰好望見它的正側(cè)面,,像是一頭靜默的綠象。
我在破落的玄武巖宮殿里獨自坐了一會兒,,這個曾經(jīng)繁忙的港口,,現(xiàn)在人跡罕至,海灘上堆滿各類垃圾,,沒有誰有心思清理,,很多五顏六色的蜥蜴懶洋洋地趴著曬太陽,海水像幾個世紀(jì)前一樣,,湛藍而可愛,。
離宮殿的入口處不遠,,立著一塊簡陋的石牌,上面寫著:
以此紀(jì)念于1978年3月18日被以反叛者阿里·蘇林為首的武裝力量所殺害的11名同胞,。
阿里·蘇林是科摩羅自1975年7月6月宣布獨立后的第二任總統(tǒng),,第一任總統(tǒng)阿莫得·阿布達拉在任僅20天,就被以法國人鮑勃·丹納德為首的雇傭軍部隊推翻,,隨后,,阿里·蘇林接任,直到1978年5月,,同一支雇傭軍再次闖進總統(tǒng)府邸,,用曾經(jīng)的首任總統(tǒng)阿布達拉換掉了阿里·蘇林……
科摩羅自1975年建國至20世紀(jì)末,共經(jīng)歷超過20次“推翻當(dāng)局”級別的政變,,其中最顯著的四次,,都由丹納德及其雇傭兵發(fā)起。在他協(xié)助阿布達拉奪回寶座后,,作為交易,,阿布達拉給了他極大的好處,其中包括:總統(tǒng)護衛(wèi)隊的總指揮,、總統(tǒng)私人的(也曾是全科摩羅最大的)進出口貿(mào)易公司里除總統(tǒng)本人外的最大股東,、一艘旅行于科摩羅與南非之間的豪華游輪的所有權(quán)、一家高級私人安保公司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經(jīng)濟貿(mào)易特權(quán),。
奴隸販賣猖獗的時期,,伊崆尼有無數(shù)女人寧愿自盡也不愿被逼為奴,從這座小山上跳入海中
直到1989年阿布達拉在又一次政變中被暗殺于他的住所,,在這12年間,,科摩羅成了總統(tǒng)、雇傭軍,、法國南非和阿拉伯國家某些利益集團的后花園,,轄制著看似掙脫了奴隸制度、實則仍為奴隸的科摩羅人,。
在首都莫羅尼的科摩羅國家博物館里,,我捕捉到關(guān)于這段過往的只言片語,其中提到科摩羅最北端的一座小城——繆沙繆黎,,那里曾是丹納德除首都之外的主要駐地,,也曾是上世紀(jì)90年代科摩羅全國范圍內(nèi)極少數(shù)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經(jīng)濟收入來源地。
于是我隔天在路邊擠進了一輛連脖子都伸不直的客運小巴,,來到了繆沙繆黎,。
奴隸的后代與國際大酒店
跟熙熙攘攘、人滿為患的莫羅尼相比,,繆沙繆黎是另一個世界,。隨風(fēng)入耳的,多數(shù)時候都只有輕浪拍沙,、樹葉婆娑以及蟲鳴鳥啼的聲音,。
與西印度洋的絕大多數(shù)熱帶島嶼景觀一樣,晴時淡藍透亮陰時墨綠深沉的海水,、水底繽紛的珊瑚和熱帶魚群,、綿白的細沙、延綿無盡的椰林和夜晚頭頂上方的燦爛銀河,,使得繆沙繆黎于新冠肺炎在全球暴發(fā)前,,一直是全科摩羅幾個最受外國游客喜歡的地方之一。
我費了不少工夫才找到此前在AirBnb上訂好的吊腳木屋,。雖然1月本是旺季,,但因為疫情,游客寥寥無幾,,這座木屋便成了當(dāng)時全繆沙繆黎唯一接受預(yù)訂的選項,。木屋只有一棟,藏在小山坡上的芭蕉樹和芒果樹林里,,屋外的花園里長滿精心栽種的各類花果,、香草和依蘭。房東是個法裔英籍的老太太,,名叫希爾維亞,,是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歷史系東非近現(xiàn)代史研究專業(yè)的退休返聘教授。15年來,,她總是半年在歐洲教學(xué),、半年在科摩羅寫作休假,,可因為英國疫情肆虐,她整整一年沒有離開過科摩羅。有課的時候,,就勉強用島上尚算穩(wěn)定的3G網(wǎng)絡(luò)隔空教學(xué)。
“反正就算回去了,,也是視頻上課,,不如在這住著安逸,還有助于我田野調(diào)查,、搜集資料……作為一個面積才兩千多平方公里的超級小國(科摩羅陸地面積2236平方公里),,科摩羅卻是全東非近現(xiàn)代史的一個‘集合’,不,,這里可能用‘縮影’更加準(zhǔn)確,。國家之所以被雕塑成今天這個形狀,葡萄牙海盜,、設(shè)拉子,、奴隸販賣,、蘇丹王國、殖民,、亂政和雇傭兵,,這些力量的影響和傷疤,至今都是顯而易見的,。在整個東非,,你幾乎很難找到另外一個國家,近現(xiàn)代史像科摩羅這樣復(fù)雜……只不過雖說問題多多,,這些歷史痕跡也磨礪出了科摩羅獨特的氣質(zhì),,很多人但凡在這里待久一點,就會被捆住,,走不掉了,。”希爾維亞說,。
?
我們坐在小山坡下,、沙灘邊上的另一座類似餐吧的吊腳木屋里,正對著微波粼粼的海岸,,能看見出海的漁夫們駛著木船,,回到港灣。這個名叫“先知之洞”的港灣,,海潮入灣口有幾座由玄武巖砌成的天然小石山,,方便船只停泊,一早一晚,,都是本地漁民的聚集地,。
42年前的一個深夜,正是在這個港灣,,丹納德帶著他的雇傭兵由此登陸,,直奔莫羅尼,一舉殲滅了阿里·蘇林,。
這時,,三個光著膀子、拖著漁網(wǎng)的中年男人笑哈哈地走了進來,,他們手提幾條不大不小的斑魚,,網(wǎng)子里卻空空如也。打過招呼后,,其中個子不高,、胡子拉碴的那個徑直走向柜臺內(nèi)側(cè),開始擦頭發(fā)換衣服。
“那是米奇,,這間潛水店兼餐廳的老板,,也是我的好友和搭檔,我要不在,,一般都是由他打理我的木屋和花園,?!毕柧S亞說,。
奴隸的后代米奇,如今是一間小潛水店的老板
米奇換完衣服走出來,,給自己沏了一壺姜茶,,坐到了我們所在的桌旁。
“今天魚多嗎,?”希爾維亞問他,。
“除了我剛提著的那兩條,幾乎什么也沒打到,。不過沒關(guān)系,,夠今天的晚飯了,我還能多叫兩個哥們來吃,?!泵灼嬉荒樞Σ[瞇,看不出一點沮喪,。
隨后他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喲,,今天終于來客人了?!?/p>
我自我介紹完后,,米奇一臉興奮:“什么?你說你在馬賽部落里支教,?我的祖祖祖爺爺就是地地道道的埃塞俄比亞馬賽人,,所以說起來我也是半個馬賽人呢!”
米奇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去埃塞俄比亞,,看一看祖輩們生活過的地方。
“我覺得馬賽人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由,、最接近造物主的民族,,怎么說呢,就是那種原始的力量,,讓你能夠讀云聽雨,、和動物們和平共處,不用去在乎科技、進步,、金錢,,只管盡情地奔跑跳舞,世界怎么變爛崩壞,,好像都和你沒關(guān)系……”米奇說完,,轉(zhuǎn)身走進旁邊的露天廚房,開始準(zhǔn)備晚餐,。
“米奇英文說得很好嘛,,口音還像是南非人……”我悄悄對希爾維亞說。
“很多年前,,米奇曾是格拉瓦度假村游客中心的幫廚兼潛水教練,,當(dāng)時那可是全科摩羅最大最豪華的酒店,由南非白人投建,,游客也絕大多數(shù)是南非白人,。你要從這里步行過去格拉瓦的舊址,20分鐘都不到,,穿過對面那片沙灘,,繞到后面就是了??上У氖?,過去最頂尖的設(shè)施和裝修,現(xiàn)在什么都不剩了,?!毕柧S亞回道。
格拉瓦度假村便是那上世紀(jì)90年代全科摩羅極少數(shù)的國家經(jīng)濟收入來源之一,。對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剛結(jié)束阿布達拉與丹納德聯(lián)合執(zhí)政的殘破不堪的科摩羅來說,,這個國際大酒店極盡奢侈又不失野性,擁有182個高級海景套房,,賭場,、鋼琴酒吧、國際認證專業(yè)潛水資格證教學(xué)和考取中心,、各種水上運動設(shè)備一應(yīng)俱全,,并給超過700個科摩羅人提供著穩(wěn)定的、薪水不錯的工作,,如同它自身獨特的建筑外形——航拍看下去,,正像一只迎浪飛翔的海鷗,帶給那一時期的繆沙繆黎甚至整個科摩羅某種即將展翅高飛的幻景,。
從17歲到27歲,,直到2001年格拉瓦正式關(guān)閉,,米奇的大半個青年時期是在那里度過的。他在那10年里,,跟頂尖的法國,、印度、南非廚師們學(xué)了烹飪,,在訓(xùn)練有素的白人領(lǐng)班身上學(xué)了英文和服務(wù)技巧,,也看慣了富人階層如何生活、享樂,。最后在離開格拉瓦之后,,非但沒有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專業(yè)商人,反倒愈發(fā)向往起原始的生活來,。
對此,,他說一定是因為自己骨子里的“馬賽血統(tǒng)”,。
“那么,,你的祖祖祖爺爺為什么會從埃塞俄比亞跑來科摩羅呢?”第二天早餐后,,我問獨自一人坐在一旁抽卷煙的米奇,。
“他不是‘跑來的’,而是作為奴隸被賣過來的,?!?/p>
算一算,那應(yīng)該正是伊崆尼的女人用鮮血染紅海水的時期,。
米奇轉(zhuǎn)身走進柜臺,,抬手拿下掛在墻上的一串重物,遞給我,。
“這就是曾經(jīng)把他一路從埃塞俄比亞銬過來的那副手銬,。”米奇說,。
手銬很沉,,兩個大小不一的圓環(huán)被生硬地焊在一起,上面長滿顏色深淺不一的鐵銹,。
“就是這個,,我每天一睜眼就會看見它,一看見它,,我就會想,,終有一天我要回我真正的故鄉(xiāng)去。你看,,無論是我在格拉瓦的十年,,還是現(xiàn)在開咖啡館餐廳潛水店,雖然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可像我的祖祖祖爺爺一樣,,我終究還是白人的奴隸,。所以我想徹底拋掉這一切,想過真正自由的生活,?!泵灼嬲f。
我也很想告訴他,,如今的馬賽人,,很多已經(jīng)被世俗同化,有的靠受教育程度在城里找到體面的工作,、朝九晚五,;有的雖然仍身在馬賽保留區(qū),但卻一頭扎入地底的寶石礦中,,醉生夢死地盼望著挖到另一顆“海洋之心”,,便能從此飛黃騰達;更普遍的,,馬賽的青年們就像曾經(jīng)的格拉瓦度假村的科摩羅人一樣,,投身旅游業(yè),把他們獨特的游牧民族特色當(dāng)成招牌,,像演戲一般地盡量保持著純樸,,載歌載舞,以此榨取外國游客的腰包,。
到那天,,米奇或許會失望透頂?shù)爻姓J:這個世界上可能不存在他所尋找的、真正的自由,。
女清潔工和婚宴
除了米奇,,我在繆沙繆黎還遇到了另一位格拉瓦度假村的老員工——菲林娜,她年紀(jì)50左右,,是希爾維亞雇的清潔工,,也幫著修整院子。
過去在格拉瓦,, 她的工作也是打掃酒店客房,。“那時一天從早忙到晚,,收小費收到手軟,,現(xiàn)在一周才工作三天,真是閑得像退休了一樣,?!彼贿呴_玩笑似的抱怨,,一邊懶洋洋地拔掉一根根雜草。
和米奇不同的是,,菲林娜一直想念著“格拉瓦時期”的日子,,“那可真是科摩羅的黃金歲月啊,感覺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彼O铝耸稚系幕睿p眼盯著一棵百香果苗出神,。
“不只是菲林娜,,當(dāng)時格拉瓦絕大多數(shù)雇員,在它關(guān)閉之后很多年里,,都盼望有新的投資者能重建度假村,。不過南非人撤資甩手且之后無人接手,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三天兩頭就政變一次的大環(huán)境,,根本不適合搞旅游業(yè)?!弊谝慌钥磿南柧S亞插話,。
“現(xiàn)在是不動蕩了,可人不照樣是窮得叮當(dāng)響,,也不知道全國有幾個人是能夠找到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的,無論老少,,大家都沒事可做地混日子,,這樣下去,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存夠錢,,唉算了不說了……”菲林娜又開始拔草,。
作為一個單親媽媽,菲林娜用盡心思,、省吃儉用地存錢,,為了給她打算結(jié)婚的大兒子辦一場浩大的“科摩羅傳統(tǒng)婚禮”。這不僅是菲林娜的理想,,也是其他科摩羅本地人的奮斗目標(biāo),,因為一場正宗的、不失體面的婚宴,,至少耗資5萬美元,,其中包括聘禮、足夠全村(乃至全鎮(zhèn))人酒足飯飽的盛大宴席,、新人的禮服和金飾,、雙方家庭用以交換的昂貴禮物,。這對就業(yè)率不到30%、人均月收入不到150美元的科摩羅來說,,簡直稱得上是天文數(shù)字,。
兩天后,繆沙繆黎剛好有人結(jié)婚,,菲林娜帶我去看熱鬧,。人潮從全鎮(zhèn)的各個角落涌過來,一輛又一輛的轎車把窄小的土路塞得水泄不通,。
因為舞曲聲音太大,,實在吵得我頭疼,沒能等到那傳說中的豐盛大宴,,我便提前退場,,回到了小木屋。
漁港踢球的孩子們
“婚禮怎么樣,?”希爾維亞問,,從鏡片上方看我,一副“早知道你會這么早回來”的神情,。
“你告訴我科摩羅幾乎比東非任何一個國家都窮,,這婚禮看著可不像這么一回事啊。年輕人沒工作,,甚至無地可種,,就打打魚、在街邊賣賣汽水餅干口香糖,,要攢幾輩子才能攢夠一場婚禮的錢呢,?另外,將近一半的人甚至還有車開……”
“你覺得菲林娜的主要收入來源,,就只是在我的院子里拔拔草而已嗎,?那只是她月收入的四分之一左右,其余的錢,,全靠她定居法國的二哥和表姐定期支援,。”
原來每個科摩羅家庭,,怎么樣都有一個(正常情況下兩到三個)長期在法國生活的親戚,,這些親戚絕大多數(shù)在法國干著低薪的體力活,素質(zhì)好一點的頂多當(dāng)個保姆,、替人看看店鋪,,卻無一不背負著整個家庭甚至家族的寄望與開銷。
“宏觀上來說,,科摩羅無農(nóng)無工,,所有至今為止眼所能見的基礎(chǔ)建設(shè),,全是由外國援助,科摩羅本身連一根橡皮筋都造不出來,;微觀上說,,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科摩羅人,都不可能脫離他們那些‘法國親戚’而獨立謀生,,幾個世紀(jì)以來,,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接受幫扶,稍寬裕一些就酒足飯飽,,口袋空了又勒緊褲腰,。久而久之,這種慵懶成就了科摩羅氣質(zhì)的主要部分,,在外來者眼里是魅力,,對本國自身的發(fā)展而言,卻是致命的癥結(jié),?!毕柧S亞說。
我想起那些婚宴會場里的女人,,無一不是穿金戴銀,,連平時每天穿破洞大T恤戴農(nóng)民草帽的菲林娜,都精心打扮了一番,,艷麗得判若兩人,,她們看似無憂地歡歌熱舞,讓人不由得產(chǎn)生身處某中東石油富國的錯覺,。
“無止境的欲望才是我的奴隸主”
看過米奇祖祖祖爺爺鐵手銬的那一天,,傍晚他游泳回來,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
“今早我告訴你,,我其實和我的祖輩一樣,至今也是白人的奴隸,。后來我琢磨了很久,,這個說法并不對。仔細想來,,其實沒有誰真正地奴役我,,我的客人們,絕大多數(shù)都成了我的朋友,,我也并非沒有享受過,。所以說到底,我的欲望,,想賺錢,、想發(fā)達,、無止境的欲望,才是我的奴隸主,?!?/p>
我還是沒有忍住,把關(guān)于馬賽人的現(xiàn)狀告訴了他,。米奇聽罷,,低頭沉默了很久。
“實際上,,我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但人總該有憧憬地活著不是嗎,?尤其是在一個像科摩羅這樣的國家,。前些年動蕩不安的時候,你因為不確定看不看得到明天的日出而憂愁,,每次一政變,,格拉瓦總會關(guān)閉個十天半個月,人們最大的渴望,,就是國家太平,;如今太平了,你又因為生活變得日夜重疊,、平凡無聊而憂愁,,期盼著能夠回到過去……說到底,我們總是想得到自己沒有的東西,?!泵灼婢従彽馈?/p>
對此,,米奇在他潛水店的墻上刻了這么一段來自電影《荒野生存》的臺詞:
“無可否認的是,,‘不受束縛’總能夠讓人感到興奮且快樂。因為與之相伴的,,是逃離歷史,、壓迫、規(guī)矩,,以及那些令人厭倦的義務(wù)和責(zé)任,。所謂的,絕對的自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