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xiāng)
3月5日,，我乘一輛“粵A”牌照的汽車穿行于遼寧省鞍山市內。開車的是回曉明,。去年6月,，他們一家三口從廣州回到老家鞍山定居。此前,，他在廣州工作和生活了13年,。
近年來，東北三省一直在延續(xù)人口流失的態(tài)勢,。據國家發(fā)改委2016年公布的數據,，2010到2015年，東北三省人口凈遷出約24萬人,。而到了2019年,，據東北三省發(fā)布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遼寧,、吉林和黑龍江的人口自然增長率分別為-0.80‰,、-0.85‰、-1.01‰,，遠低于中國大陸的3.34‰,，三省常住人口一年內減少了42.73萬。
在某種意義上,，回曉明的選擇算得上是“逆流”,。
回曉明生于1982年，從小在鞍山長大,。他的爺爺曾參加鞍山地標“虹橋”的設計和修建,。高考前，回曉明就計劃考出東北,，“那時的鞍山經濟已經比較落后了,，同學們大都想去北京、長三角,、珠三角,，畢業(yè)后就留在那里,。”
從南昌本科畢業(yè)后,，回曉明考上了廣州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去廣州前，他自覺是個“沒太多想法的人”,，研究生三年讓他“世界觀大變”,。2007年前后，廣州的電商發(fā)展迅猛,，同專業(yè)的好幾個同學都是邊讀書邊創(chuàng)業(yè),。有一個在eBay上做外貿生意，還沒畢業(yè)就已年入百萬,。這個充滿未知機遇的南方城市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回曉明,。
研究生畢業(yè)后，他進入廣州一家事業(yè)單位,。因為工作強度不大,，他一直在拓展各種副業(yè)，開過淘寶店,、賣過機器配件,、銷售過童裝，還做過手工皂……他定義自己為行動派,，有了好想法,，會從零開始，研究摸索,。
靠著銷售自制手工皂,，回曉明曾在一個月內進賬30萬元。為了按時交付,，夫妻二人白天上班,，晚上通宵趕工，只能在上班路上補補覺,。憑著“樂于折騰”,，2015年，回曉明已在廣州購置了兩套房產,，包括一套核心地段的學區(qū)房,，順利實現(xiàn)了“粵A戶、粵A車,、粵A房”的“小目標”,。按照他們當時的計劃,，未來有條件可以再添置一套房,，把雙方父母從鞍山接來廣州養(yǎng)老,。
不過，回曉明眼中充滿活力和機遇的“第二故鄉(xiāng)”,，并非父母心中安度晚年的理想之地,。除了孤單、飲食不習慣,，老人們也一直不適應廣州的潮濕氣候,。
回曉明第一次萌生回鄉(xiāng)的想法是在2013年。那年,，他的兒子剛出生,，父母來廣州幫忙照顧孩子。期間,，母親被查出患有子宮內膜癌,。擔心影響孩子們工作，老人選擇了隱瞞,，找借口回了趟老家,，直到做完手術才告訴兒子?；貢悦骱茏载?。那時夫妻倆的事業(yè)還沒起色，想到自己碌碌無為,，還拖著父母這么遠來遭罪,，他開始反思值不值得的問題。
不過,，隨著母親身體日漸恢復,，夫妻倆的事業(yè)也開始好轉，回鄉(xiāng)的想法便被擱置,。直到2018年,，一次想象中的“驚喜”之旅只剩下了“驚”。
沒有提前通知,，回曉明一家回了趟鞍山,，想給岳父岳母一個驚喜。到家卻發(fā)現(xiàn)岳父因為腰部頑疾已無法下床,，幾日后就要上手術臺,，計劃植入2根鋼針、6根鋼釘,。和他母親一樣,，岳父也準備一瞞到底。那兩年,，回曉明的父親也因為糖尿病而日漸消瘦,。
雖然老人們從未抱怨,，但眼見著父母年紀越來越大，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夫妻倆開始認真考慮回鄉(xiāng)生活的可能,。
在廣州生活了13年的回曉明，2020年6月回到老家鞍山,，他和妻子準備開一間烘焙工作室
回鄉(xiāng)意味著放棄較高的收入,。不過，夫妻倆在廣州做副業(yè)期間積累了不少創(chuàng)業(yè)資源和經驗,?！爸灰心芰Γ谀亩寄艹伞?，兩人的觀念一致,。真正讓他們顧慮的是孩子的教育。當時,，回曉明的兒子就讀于廣州天河區(qū)一所知名小學,。如果回到鞍山，孩子高考前他們不打算再變動,，這等于放棄一線城市的一流教育,。
為了讓孩子的未來有更多的主動性，他們決定留下廣州的兩套房子,，繼續(xù)還貸,，“這算是我們能留給他最珍貴的禮物了。長大后,，他如果愿意去一線城市奮斗,，也能有更高的起點；如果想留在東北,，把房子賣了,，也能有更好的生活?！?/p>
有了回鄉(xiāng)的想法,，兩人便開始做各項準備。2018年,，回曉明辭職,，前往大連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希望提前感受東北的工作和生活節(jié)奏,。另一塊是財務準備,，“回東北我們不太想找工作,，如果暫時遇不到合適的創(chuàng)業(yè)機會,，算上房貸和其他生活開銷,，也要計劃下經濟上可以維持多久,。”
2020年6月底,，回曉明一家正式告別了廣州。離別的前一天,，回曉明騎著共享單車,，沿著平時常去的地方一一打卡：太古匯、正佳廣場,、健身房,、單位大門……終點是已經租出的家。
“畢業(yè)”
2019年,，在上海工作六年多后,，30歲的黃玲也選擇了回鄉(xiāng)。
黃玲是黑龍江依蘭人,。依蘭位于黑龍江省中南部,，是哈爾濱市下轄縣。2011年從黑龍江大學軟件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后,，黃玲一直沒能找到心儀的工作,。她曾在學校推薦的銀行外包呼叫中心上班，后來又去了一家IT公司做前端開發(fā),?！拔覀儺厴I(yè)時，哈爾濱IT相關的就業(yè)機會特別少,，月薪3000元就算多,。還有同學第一份工作每月只有800元，根本養(yǎng)活不了自己,?！?/p>
和畢業(yè)留在黑龍江的黃玲不同，她的一位同學去了上海,。平時聊到工作,，同學會給她介紹最近在做的項目。黃玲自覺大學時技術并不比這位同學差,，可短短兩年,，眼界和技術的差距卻越來越大。這讓她一下驚醒,，“如果繼續(xù)待在哈爾濱,，薪資和技能都無法提升?！?/p>
鞍山,，靈山站南街,，一棟半廢棄的俄式老建筑
2013年，帶著家里給的一萬多元,，黃玲來到上海投奔同學,。找工作的那段時間，她白天面試,，晚上回來補課,，學到半夜才睡覺，“坐久了背太僵,，衣服脫不下來,，就蹲在地上，讓同學幫我從上面拉,?！?/p>
努力了兩個月后，黃玲終于找到一份教育軟件開發(fā)的工作,，月薪3000元,，正式開啟了自己的滬漂之旅。之后的六年多,，黃玲換了三份工作,，工資翻了十倍，焦慮也與日俱增,。
“上海就是這樣一座城市,，比你優(yōu)秀的人還比你努力?！绷觊g,，黃玲的體重從初來時的一百零幾斤增加到了后來的130多斤，“很多時候壓力大,，我都是靠吃來化解,。我可以一個人去吃火鍋、吃烤肉,，甜食是我的解藥,。”
2017年,，黃玲加入了在上海的第四家公司,。此前，她在年度體檢中被查出轉氨酶偏高,，醫(yī)生告誡她要少熬夜,。黃玲吃了一段時間藥，才恢復正常。換工作原是為了不再陷入嚴重的加班,，可沒想到工作不久,，從某知名IT公司空降來一位新的CTO。此后,，加班成了“政治任務”,。凌晨幾點的上海，黃玲都見過,。那年的年度體檢,，黃玲的轉氨酶再度超標。
其實,，從離家的第二年，黃玲就開始想家了,，每當在公交或地鐵上聽到東北話,，在朋友圈看到東北的一草一木，她都覺得特別親切,。之前,，雖內心偶有波動，但留下奮斗的熱情總能占據上風,?？赡且荒甓嗟母邚姸燃影啵屗嚲o的弦?guī)缀鯏嗔恕?019年的一天,，清晨6點多,，黃玲加了一夜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決定終止這種生活,，“就想回家,，想給自己放一個長假?！?/p>
鞍山,，傍晚，路口的攤車
2019年4月末,，她向公司提交了離職申請,。之后的一個月，她把平時想去卻沒空去的地方全逛了一遍,，第一次慢慢欣賞這個城市,。但辭職并沒有讓睡眠恢復，她仿佛身處一座負壓倉,，焦慮依然無孔不入,。“在上海，不努力就會被淘汰,，當你習慣了這種生活節(jié)奏,，休息給你帶來的就不是放松，而是不安全感,?！?/p>
辭職一個月后，她跟父親打電話,，邊哭邊說想回家,。在上海的日子里，她很少向家人展示這一面,?！拔野终f，眼界你也開過了,，也努力了,，也不會后悔了。接下來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一下就淚崩了,。”第二天,，黃玲就預訂了回家的機票,。
六年的上海生活點滴，被斷舍離后塞進了一個行李箱,。最令她不舍的是這些年買的技術類書籍,，厚厚一大摞，都送給了樓下收書的鄰居奶奶,，好像打包送走了一段奮斗的舊日時光,。“就當是在上海這座大學畢業(yè)了,，如果回家不適應,，還可以繼續(xù)回來上學?！秉S玲這樣想,，化解對這個城市的不舍。
告別上海的前一晚,，黃玲失眠了,，腦子像過電影般飛轉，百感交集,。次日登上回家的飛機,，她很快沉沉睡去,。醒來時，已不再感覺到壓力,。
故鄉(xiāng)
3月5日這天是驚蟄,。回曉明跟我說,，自去外地讀書以來,，這還是他在鞍山度過的第一個春天。
早上8：53,，室外溫度零下1度,。我站在鞍山雙山路和勝利北路交叉口的一座高層酒店，透過落地窗,，向西北方向遠望,。要下雨了，整個鋼都籠罩在一片泛著淡淡土黃色的薄霧中,。不到一公里外就是被譽為“共和國鋼鐵工業(yè)長子”的鞍鋼的主廠區(qū),，綿延二十多平方公里。目光所及,，二十余個大大小小的煙囪如釘子般佇立著,，其中的十幾個正從啤酒瓶口似的頂部冒出滾滾白煙,。白色的“云朵”朝西南方緩緩飄動,，連成一片，恍惚一座“空中之城”,。
立山橋洞,，去鞍鋼上班的工人
對于第一次來到鞍山的人來說，眼前的景觀頗為壯觀,，工業(yè)時代的黃金歲月仿佛就在昨天,。
鞍山于1937年建市，是一座因鋼鐵而興的城市,。鞍鋼的前身最早可追溯到1909年,。當時，日本從俄國手中奪走南滿鐵路后,，開始秘密探礦,，先后在鞍山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十余座鐵礦山，于是在此開礦建廠,，冶煉鋼鐵,。據《鞍鋼史》記載，1943年,，日本人在鞍山設立的昭和制鋼所年產鋼84.3萬噸,、生鐵130萬噸,，而當時中國這兩項產量分別為92.2萬噸和180.1萬噸。
1948年,，東北全境解放,。同年，破壞嚴重的鞍山鋼鐵廠開始修復,，到1949年基本恢復生產,。1952年，中央作出了“集中全國力量,，首先建設鞍鋼”的決定,。1953年，以實現(xiàn)社會主義工業(yè)化為中心的“一五計劃”開始實施,。期間,，圍繞鞍鋼的改建擴建重點工程37項，占同期全國重點項目總數的近四分之一,。
1958年,，遼寧的生產總值一度排到全國第一。六十多年過去,，如今東三省的經濟體量在全國占比已明顯下降,。2019年，遼寧省生產總值在全國占比為2.51%,，2020年為2.47%,。從世界范圍來看，東北經濟的下滑并非個案,，同樣的故事也發(fā)生在美國的“鐵銹帶”,。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博士后李家駒認為，一個區(qū)域的繁榮與衰落取決于域內經濟與社會之間能否形成正向互動,，并順應外部宏觀經濟的發(fā)展趨勢,。
3月5日這天，正值全國兩會開幕,，“十四五”規(guī)劃開局,，李克強總理在作政府工作報告時指出，“十四五”時期,，要“推動東北振興取得新突破”,。
3月初的鞍山依然寒冷，回曉明駕車行駛在鐵東區(qū),。北風凜冽,，車前的路面卷起煙霧般的霜花。在廣州多年,，回曉明的普通話已聽不出東北口音,，但他說鄉(xiāng)音寫在骨子里,，只要跟本地人說話，鞍山調兒一秒就能回來,。
從雙山路左轉上建國大道,，路西是鞍鋼廠區(qū)，路東為一大片低矮的職工家屬樓,，都只有四到六層,，大多建于上世紀70到90年代。穿過五一立交橋,，沿建國大道繼續(xù)往前,，左前方有一棟外墻老舊的大樓。在回曉明的印象中,，那里曾是鞍山最高的建筑,。這棟28層建筑的頂層立著四個已經褪色的紅色字牌——“寰球酒店”，樓頂上還有一個環(huán)形的旋轉餐廳,，于1995年正式營業(yè),。
鞍山，路邊烤羊腰的年輕人
國內最早的旋轉餐廳位于深圳國貿大廈,，1992年鄧小平曾在那里發(fā)表講話,，掀起改革開放的第二次浪潮。二十多年過去了,，同為老地標,，深圳的旋轉餐廳仍在迎客，而寰球酒店已大門緊閉,。
回曉明2001年去外地上大學,，之后在鞍山度過的時光越來越少,。相比一線城市的日新月異,，他覺得鞍山的發(fā)展步伐要慢了許多，“有些地方跟我走的時候差不多,，有的甚至比當年還差,。”
這次回鞍山,，回曉明一家租住在高新區(qū),。相比鐵東、鐵西,，居住在高新區(qū)的年輕人更多,。一來那里大多是新開發(fā)的品牌樓盤，居住環(huán)境好,，二來離鞍鋼稍遠,，空氣質量會好些,。根據安居客的數據，2021年3月,，鐵東和鐵西的二手房掛牌均價分別為4874元/㎡,、3655元/㎡，而高新區(qū)二手房的掛牌價則大多在6000到8000元/㎡,。
一家文創(chuàng)公司以鞍鋼文化為主題的展廳,，墻上貼滿鞍鋼早年間的宣傳海報
因為提前做了些經濟準備，回鞍山之初,，夫妻倆閑了好一陣,。和廣州生活最明顯的差別就是生活規(guī)律了?！耙话阒苣┚突馗改讣?，周五去姥姥姥爺家，周六去爺爺奶奶家,。平時我去買菜,，要是遇見豬肉不錯，會多買一點給爸媽送去,；爸媽要是看哪家蔬菜水果好,，也會給我們送些來?！边@些細微但溫馨的生活點滴是回曉明在廣州無法想象的,。
一次，他在某短視頻平臺上發(fā)布了一則視頻,，對比了自己在鞍山和廣州醫(yī)院的看牙經歷,，感慨在老家10元掛的專家號，治療并不比廣州200元的特診號差,，甚至服務更好,。發(fā)布后，留言涌入,，部分網友表示質疑,。一開始，他還會回復,，“我們沒找關系,，直接手機掛的號”、“我們還真沒（另）給（錢）”,，后來也不愿再理會,。
三個月后，回曉明開始覺得“閑得慌”,，“回來后,，想問題明顯少了,，思想也有點停滯了?！痹诖致杂嬎懔嗣吭麻_支后,，他更意識到安逸不是選項?！皬V州的兩套房子除掉租金,，每月還背著4000元的房貸，加上每月2500元的房租,、私立學校1000元的學費,、1000元的補習費、3000元的生活費,、車的保養(yǎng)保險油費等各項費用,，一個月的開銷至少要14500元。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
在評估了好幾個創(chuàng)業(yè)機會后,，回曉明和妻子決定共同經營一家烘焙工作室,，主營自制歐包，以線上銷售為主,?；貢悦鞯钠拮悠綍r就愛好烘焙。在廣州時,，他們有一個朋友就在線上銷售低糖低油的歐包,，主要面向健身或者有減肥減脂需求的顧客，銷售范圍覆蓋珠三角,。參考朋友的商業(yè)模式,，回曉明也考慮走小眾定位。他們在網上做了簡單的市場調研,，還沒在當地發(fā)現(xiàn)類似的競品,。
鞍山,，臺町附近,，街頭的母女
2021年3月中旬，回曉明已經簽好了店鋪合同,，并和妻子去大連的烘焙學校系統(tǒng)學習相關技藝,。等到營業(yè)執(zhí)照和經營許可證批下來，4月店鋪就將開業(yè),。
夫妻倆預備投入數萬元,，但因為不清楚本地的消費能力,，回曉明暫未設定盈利預期?！俺吮ＷC食材優(yōu)質健康,，我們會盡量控制其他成本。不管做得怎樣,，都至少堅持一年,。”
想要的生活
和回曉明一樣,，黃玲回家后也度過了一段閑適時光,。“每天早上五六點起床,，晚上八九點睡覺,，一日三餐特別規(guī)律，身體好了,，感覺天都更藍了,，空氣也更清新了?！迸紶栕哂H戚,，也會有人“問東問西”，但父母總是寬慰她,，“又沒吃他家大米,，怕啥？”
回家兩個月后,，黃玲開始備考公務員,。在她老家，一種主流思想是,，“賺的錢再多,，不是鐵飯碗，還是白搭”,。備考兩三個月后,，她放棄了進入體制內的努力，想法的改變源于一次辦事經歷,。當時,，黃玲和姐姐一起去本地人事大廳辦證明，目睹工作人員為了蓋一個章,，請示了好幾位“主任”,。在上海久了，黃玲早就習慣了扁平化管理，“如果將來要在這種氛圍里工作,，一點小事也做不了主,，被推來推去，我會抑郁的,?！?/p>
放棄考公，黃玲嘗試在依蘭找工作,?？h城里，她小時候“風光無限”的油泵油嘴廠早已荒廢多時,，院子里長滿了荒草,。開發(fā)崗的工作幾乎沒有，最常見的是服務員招聘,，“大多一個月休兩天,，月薪2000元左右?！?/p>
離開了六年多,，黃玲能感覺到家鄉(xiāng)城市建設的進步，但平時“空城率”比以前高,。她的同學很少留在依蘭工作,。除了過年，小區(qū)里大多時候只能看到老人和小孩,。
鞍山,， 彩票站，買彩票的工人
黃玲家也是如此,。家里兄妹五人,，她排行第四。她回家前,，只有一個姐姐在縣城工作,，其他幾個散布全國各地，留下孩子們在家上學,。黃玲的父母平日在縣城里照顧上小學的孫子,，農忙時才抽空回村。黃玲說,，“現(xiàn)在村里已經沒有學校了,，鎮(zhèn)上學校里的學生也很少，有的學生都沒有老師多,。父母為了孩子讀書,，都愿意在縣城買房。如果在外地發(fā)展得好,，再把孩子接出去,。”
無業(yè)可就的日子,，黃玲開過網店,，銷售木耳、蜂蜜等特產,。不久疫情暴發(fā),，管制收緊，生意只能停了,。她開始有些焦慮,。雖然回家后，黃玲在上海的朋友也常給她介紹些“私活”,，但成天待在老人和孩子堆里,，回鄉(xiāng)的新鮮感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愈發(fā)強烈的落差和糾結,。
“留在上海,，我覺得遺憾，回到老家還是遺憾,?！彼欢泉q豫要不要回上海，幾經斟酌,，2020年9月,，她拖著行李箱前往久違的哈爾濱。
黃玲希望找一份開發(fā)或管理崗的工作,。通過招聘平臺,、朋友介紹，黃玲廣撒網,，卻一次次失望,。“哈爾濱招的最多的也是銷售崗,，大一點正規(guī)一點的IT公司比較少,。一些公開招聘的公司，要么工資給得很低,，要么不給交公積金,，社保按最低標準。比如一個月6000元,，試用期三個月還要打八折,。”因為有些存款，也對自己的技術有信心,，那段時間黃玲的心態(tài)還好,。如果哈爾濱不行，還有沈陽和北京備選,，黃玲這樣想,。
9月底，黃玲終于找到了一份在長春的心儀工作,。那是一家民營IT公司,，總部在北京。公司很正規(guī),，工資過萬,，社保、公積金齊全,，接的也都是省級項目,。工作是在總部的同學介紹的?！拔耶敃r還在哈爾濱,，長春的招聘信息我肯定會錯過，”黃玲覺得自己很幸運,。
10月中旬,，黃玲第一次到長春。坐上地鐵的一剎,，她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有緊張有激動，覺得終于找到了想要的生活,?！彼陂L春南關區(qū)租了一間14平米的房子，月租1400元,，就這樣開啟了生活的新篇章,。
鞍山， 雨夜,，燒烤店里抽煙的男人
在公司,，技術扎實的黃玲成了“大姐大”。部門同事大多是1986到1994年間出生的,，與她年齡相近,。不過，和她一樣外出打拼又回鄉(xiāng)的只有一個,。那位男同事曾在北京工作,，回東北的主要原因是房價,，“加上父母的積蓄也買不起，看不到前景,?！秉S玲感同身受。她在上海月薪3萬,，不吃不喝三個月,，也只能買一平米,。
和上海的工作強度相比,，新公司的工作“幾乎沒有壓力”。因為項目周期長,，黃玲雖然也會有加班,，但基本不超過晚上9點半。落差也有,，主要體現(xiàn)在項目流程管理等方面,。“在上海公司,，我們會有需求審核,，各環(huán)節(jié)會嚴卡。但在這里,，每次過需求文檔,，我都能提出好多問題，需要找同事修改,，否則開發(fā)起來會有很大的坑,。”好在公司內部溝通比較順暢,，黃玲也得以推動流程優(yōu)化,。
到2021年3月，黃玲在長春已工作半年,。她覺得自己正在逐步實現(xiàn)理想中的平衡,，“和上海比，這里更生活,，和依蘭比,，這里更能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彼⒉徽J為回到東北就是放棄奮斗,，選擇安逸。上海給她留下的印記仍在,?！坝袝r候工作完了,，我會去學一些前沿的技術。如果接觸不到新鮮事物,，我就容易焦慮,。技術好了，不僅能得領導認可,，也能有機會變現(xiàn),。”
雖然黃玲已經開始計劃在長春買房,，但偶爾也會想到未來的不同可能,，“如果可以重新回到2019年6月，我不會在家里休息那么長時間,，可能會去北京,。這里雖然適合生活，但未來有了孩子,，還是要考慮教育質量,。”
不過,，這份憂慮暫時不會影響她的生活軌跡,，“得先有男朋友再說?！秉S玲今年31歲,，單身。很多從沒離開過東北的年輕人,，在這個年紀大都已婚,。
黃玲之前的幾個相親對象就比她小三四歲。她倒不太在意年齡,，可幾次相親都無果,。父母覺得她太挑，勸她找個踏實本分的,，差不多就行,。黃玲不以為然。
一次,，有個小伙子對黃玲挺有好感,，雙方家長也都滿意，但相處了幾次,，她還是回絕了,。“他在哈爾濱買了房,，月薪3000元,，每月還能攢下些錢,。可如果未來我們有孩子了,，肯定是不夠的,。”黃玲一直是個“很有上進心的人”,，她接受不了另一半如此年輕便安于現(xiàn)狀,。
如果暫時遇不到合適的對象，她覺得一個人也挺好,，“如果你在乎周圍人的看法,，會是一個挺大的困擾?！?/p>
發(fā)展與守護
對于“要不要從一線城市回老家”,，回曉明的建議是,，“如果選擇回來,，一定要給自己一個最充足的理由，回來以后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不要后悔,。比如對我們來說，沒有什么事情比孝順更重要,。否則,，時間一久，就可能動搖,?！?/p>
和東三省每年幾十萬的人口凈流出相比，回曉明和黃玲這樣的“逆流”群體顯得渺小,。
在東北,，人口外流的事實不需要從新聞或研報上獲知，一面普通的墻壁就藏著變化的痕跡,。在立山區(qū)一棟鞍鋼家屬樓的告示欄上,，擁擠的彩色廣告卡片旁，張貼著幾張白紙打印的招工信息,。最上一張,，招聘單位是深圳某長租公寓，寫著“大量招收公寓保潔員（共15人 ）,，限女性50歲以下……每個月6000-10000元,。”白紙被撕掉的右下角露出另一則招聘信息,，公司位于深圳南山區(qū)月亮灣大道,。
黃玲覺得,，工作機會少、工資低,，是最大的問題,，“不然，誰不想離父母近一點,？誰想讓孩子做留守兒童,？”
而對于在東北創(chuàng)業(yè)的龐渤洋來說，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為招不到合適的員工而苦惱,。
35歲的龐渤洋是遼寧遼陽人。遼陽是東北十大重工業(yè)城市之一,。和剛剛在鞍山創(chuàng)業(yè)起步的回曉明不同,，2009年從沈陽魯迅美術學院（以下簡稱“魯美”）畢業(yè)后，龐渤洋一直在遼陽創(chuàng)業(yè),，開過服裝店,、家居店、書吧,、甜品店,。2017年，女兒“小稻甜”兩歲時,，她創(chuàng)立了品牌“稚娃稻甜”,，進入文創(chuàng)領域。
龐渤洋 圖/受訪者提供
2019年,，龐渤洋第一次參加全國授權展,，既是去學習，也想比較下自己在同行業(yè)的水平,。讓她備受鼓舞的是,，在北京和上海的四個展會上，她的設計得到了各地參會者的廣泛認可,。當年圣誕節(jié)前,，龐渤洋在沈陽開了第一家品牌線下店，考慮未來發(fā)展加盟模式,。
之前工作室開在遼陽時,，她回魯美想找認識的老師推薦學生，可根本招不到,?！跋啾任覀儺厴I(yè)時，如今東北年輕人去北上廣深工作的意愿更強,。后來到沈陽,，也是考慮招人會比遼陽容易,。”
2020年三四月,，龐渤洋順利招到了四個師妹加入設計和銷售團隊,，都是2020年的應屆畢業(yè)生?！八齻冊驹诒本嵙?，疫情暴發(fā)后就回老家了。之后疫情一直不穩(wěn)定,，回不了北京,，就留在遼寧找工作了?！?/p>
不過,，去年實體店受疫情影響嚴重，龐渤洋斟酌再三,，于年末關停了門店,，改做線上。因為工廠一直在遼陽,，考慮到溝通和運營成本,，她決定把團隊搬回遼陽，集中精力做好品牌內容和產品,，省下來的運營成本可以去大城市參加展會和交流活動。但這也意味著,，在即將到來的畢業(yè)季,，招人的難題會再度襲來。
大學畢業(yè)時,，龐渤洋也想過去一線城市,，但因為家庭原因最終留下?！斑@個城市有想法的人,，可能好多選擇了離開，我也有想法,，但我決定留下來實現(xiàn),。”
做文創(chuàng)快四年,，龐渤洋見過許多投資方,。他們感興趣的不少，但實質推進的不多,。她覺得原因主要是兩方面：一來項目還在比較早期階段,，沒有積累起足夠亮眼的數據,；二來一些東北機構也不具備運營IP的成熟方法論。相比展會上一些比較成熟的IP品牌坐擁完善的線上線下運營銷售渠道,，龐渤洋還處于打通銷售的環(huán)節(jié),。
“就文化產業(yè)來說，我其實能夠理解為什么有‘投資不過山海關’的說法,?！痹邶嫴逞罂磥恚瑬|北發(fā)展文化產業(yè)的土壤尚不肥沃,，培育需要花費時間,，文化產品的市場空間也不夠?！霸谀戏?，如果有一個不錯的產品，依靠成熟的產業(yè)鏈,，能夠迅速開花結果的幾率要遠遠高過東北,，投資方難免有成本效率上的顧慮?！?/p>
前幾年創(chuàng)業(yè)遇到困難時,，龐渤洋也曾失落過，覺得留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沒有好的機會,，也沒有好的創(chuàng)業(yè)氛圍。但她自認是個樂觀的人,，2021年3月下旬,，她剛剛啟動了一個新項目，開始發(fā)力旅游文創(chuàng),?！皬拇蠓较蚩矗瑖抑С治幕a業(yè)振興和發(fā)展的政策會越來越多,。大城市確實機會更多,，但是人才也不缺。相比其他城市,，家鄉(xiāng)更需要我們在此扎根,，我們也能有更多嶄露頭角的機會。我的根在這里,，我不相信沙漠中永遠生不出綠洲,。”
和龐渤洋一樣，趙善征也在鞍山籌備一個工業(yè)文旅研學項目,。
趙善征在鞍山創(chuàng)業(yè)近二十年,，團隊主要從事廣告策劃制作及代理發(fā)布。他形容鞍山是一個“用百年來快閃”的城市,，也會遭遇新陳代謝,，“當年鞍山也是一線城市，吸引全國人才來鞍山?，F(xiàn)在東北也在發(fā)展,，但發(fā)展速度和南方城市沒法比，人家是這樣打擊我們”,，他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在空中交錯,，“不在一個級別上,。”
趙善征在2016年提出了“全球鞍山人”的口號,，“類似‘中國夢’,，意在喚醒鞍山人對家鄉(xiāng)的認同，無論在不在鞍山,，希望大家能重燃對家鄉(xiāng)的自豪感,。”之后的幾年間,，趙善征從各種渠道收集來許多鞍山發(fā)展鼎盛時期的記憶碎片,，比如舊海報、書籍,、配給券等等,。2020年起，他萌生了圍繞鋼都工業(yè)文化組織文旅研學的想法,，如果做起來了，既能給鞍山人“提提氣”,，也能帶動經濟發(fā)展,。
項目還在初期，趙善征坦言,，最大的難題在于如何推進,，這涉及多方資源打通，以及產業(yè)鏈薄弱,，如何形成正向的合力,。“沒法按照企業(yè)自身的節(jié)奏來，需要慢慢鋪墊,?；蛟S五年十年，才能熬出頭,?！?/p>
趙善征 圖/受訪者提供
2020年初，趙善征的團隊曾發(fā)布數條“全球鞍山人”的主題宣傳視頻,，其中一條的文案寫道,，“只要我們還年輕，城市就不會變老,；我們是這城市的信心,，城市也是我們的希望；就算此刻城市與年輕人產生了代溝,，再沒講出過新鮮的故事,，我們也不會做旁觀者?！?/p>
大秦是這條文案的創(chuàng)作者,，他生于1986年，父母曾是鞍鋼雙職工,。2005年末從部隊退伍后,，他回到家鄉(xiāng)工作至今。大秦告訴我,，每年11月到次年3月末,，下午四五點，成群的烏鴉會在鞍鋼高聳的煙囪旁盤旋,，然后落在附近的樹上,，度過寒冷的冬夜，直到早上六七點飛走,。
3月6日清晨6點25分,，啟程去火車站前，我站在落地窗前最后一次回望鋼都,。朝陽正慢慢喚醒這個城市,，薄薄的茶褐色鍍在大地上。突然,，一大群黑色的鳥從白煙和紅霞中飛起,，在空中盤旋一陣后，散落天涯,，等待下一次“回家”,。
（文中黃玲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