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張宇欣 ?發(fā)自平遙,、深圳、北京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1992年

媽媽因難產(chǎn)去世時,，“小咸”12歲,。課上到一半，她被老師叫出來,，得知五妹出生了,，但媽媽夜里沒了。幺舅帶她和三妹星星回奶奶家,，二妹小微在家等她們,。那是電影《媽媽和七天的時間》里的1992年，也是導(dǎo)演李冬梅和她的二妹李麗的1992年,。

2018年,，寫《媽媽和七天的時間》的劇本前，李冬梅反復(fù)想起26年前幺舅到學(xué)校里找她和三妹的情景,。他們坐在幺舅的小貨車后車廂,，車開上山路，顛簸地路過荒野和田埂,，趕回村里,。那個夏夜,，伴隨著五妹出生，12歲的李冬梅失去了自己的媽媽,。

李冬梅家住在巫山附近的一個村莊,。全村幾乎只有他們家沒有兒子。好早以前,，爸爸對她們說,，李家三代單傳，到爸爸那斷了,，“（他）會覺得好像是祖宗的罪人……”李冬梅描述,。爺爺給家庭施加壓力，爸爸也想要個兒子,，“他出去有面子,。”在李冬梅的成長期,，等待弟弟出生是一件習(xí)以為常的事,。媽媽有次和人產(chǎn)生摩擦，對方罵媽媽“半邊戶”,。沒有兒子在那里是可以被羞辱的把柄,。每次媽媽懷孕，對男孩的切盼無時無刻不在老人面上流露,。

當(dāng)年村里有錢有門路的人家在女人懷孕后會找醫(yī)院查孩子性別,。李冬梅家沒有找過，就這樣有了二妹,、三妹,、四妹。

那個年代那個地方,，女人都在家生產(chǎn),， 臨產(chǎn)時就把接生婆叫去。媽媽第五次臨產(chǎn)時,，四妹才1歲,，還在親戚家養(yǎng)著。媽媽去世時二妹李麗8歲,，她也知道家里一直在求男孩,。“農(nóng)村里耳濡目染的,，就聽到說誰家有男孩有女孩了,，大環(huán)境都是這樣子的?！崩铥惢貞?。

“但他們對我們幾姐妹其實是很愛的,，沒有對我們姐妹不好什么的……沒有，從來沒有,。 我爺爺,、我爸爸都對我們一樣很喜歡，也從來沒有覺得我們是女孩子就怎么怎么樣,?！崩铥愓f。李家五姐妹都得以讀書,。

壯勞力在外務(wù)工,、老人小孩留守，在當(dāng)?shù)睾艹Ｒ?。在李家,，爸爸常年外出，游蕩或打工,，媽媽是家里的主要勞力,，哪怕肚子大了，也做農(nóng)活,、忙家務(wù),。“我媽媽是一個很賢惠的女性,，也不會去反抗。但她會覺得很憂傷,。她是一個在鎮(zhèn)上長大的女孩子,，嫁到一個走兩三個小時山路才到的村子，嫁的人在大家看來是不務(wù)正業(yè)的,，所以她要承擔(dān)比當(dāng)時很多女性更多的家庭重任。甚至我覺得父親在家庭中的缺失,，在精神上帶給我母親的困擾比物質(zhì)上還要大；但是物質(zhì)也會,，因為小孩要上學(xué),，要買衣服，要吃飯,?！崩疃氛f。電影里,，媽媽是沉默的,，梳著簡單的齊耳短發(fā),，眉目慈善,，扶著大肚子，時常做家務(wù),，偶爾坐著愣神。

電影《媽媽和七天的時間》（以下簡稱《媽媽》）拍攝了巫山村莊一位母親生產(chǎn),、去世前后七天的家庭日常，它是李冬梅導(dǎo)演的半自傳電影,。

背影

我第一次見到李冬梅是2020年11月在深圳的一個導(dǎo)演工作坊，她給有志于拍電影的年輕人分享自己做導(dǎo)演的一些實踐經(jīng)驗,，主要是走過的一些彎路。

還沒寫劇本時,，一個朋友說,， 只要她寫，就可以幫忙找錢,。結(jié)果合同沒簽,，開拍前她沒拿到一分錢。四妹把自己的保單拿去抵押,，換來15萬給李冬梅做啟動資金。她遭遇了所有沒錢的新導(dǎo)演需要克服的困境,。

但比起近鄉(xiāng)情怯，資金問題算不得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去進(jìn)入你可能不是特別愿意進(jìn)入的情境里,，這是比較難的?！?/p>

在《媽媽》的成片里，第一場戲是小咸的背影,，鏡頭隨著她從奶奶家屋里出來,，扎馬尾的瘦削小女孩沿著小路往遠(yuǎn)處樹林而去,，夏日炎炎,。那是李冬梅讀小學(xué)時常走的路。2019年夏天為電影勘景時,，李冬梅走在十來個工作人員前面,，踏上那條廢棄的鄉(xiāng)間小路——那是她從6歲走到12歲、去學(xué)校必經(jīng)的路,。她覺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撞擊我的感應(yīng)。它是穿透性的,，完全進(jìn)入到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她試圖描述那種感受，但承認(rèn)自己無法精確地復(fù)刻那一瞬,，“好像你童年的碎片,、點滴一直被遺留在那,。 你進(jìn)入這個空間，它被喚醒,；我的身體也對遺棄的東西產(chǎn)生了記憶,。被遺忘的和我留存記憶的身體之間,，發(fā)生了很奇妙的‘再次遇見’?！?/p>

在小路上,，39歲的李冬梅“遇到”了12歲的小咸，淚水直流,。

2018年末，李冬梅在一次晨跑時想,，要把媽媽去世前后家里的故事寫出來,。那段日子她反復(fù)回想,，記憶打撈過濾后,，她以七個晝夜為框架,，寫下小咸一家一周的生活：媽媽待產(chǎn)。小咸和小微上學(xué),，小咸帶星星玩,。爸爸打工。爺爺奶奶外婆做農(nóng)活,。大家沉默著吃每頓飯,。媽媽生產(chǎn)，死去,。葬禮舉行,。爸爸回來。

劇本定稿是第二年晚春了,。那期間,，“還可以有一層薄薄的距離，讓你覺得是在寫別人的故事,?！钡?dāng)回到老家，她與記憶的距離被拉到最近,，成為她拍《媽媽》最艱難的功課,。

李冬梅的姑媽姑父還住在老家。姑父了解她的故事,，帶她在家鄉(xiāng)找到了適合演爺爺奶奶一輩的人,。在巫山附近的學(xué)校，她找到了她的“小咸”和“小微”,。一些遠(yuǎn)房親戚充當(dāng)片中的群演,，也是演遠(yuǎn)房親戚之類的角色。媽媽葬禮上主持儀式的道士被她找到——這么多年,，他一直在鎮(zhèn)上做道士,。在《媽媽》里，他重演了一次媽媽入殮前的繁瑣儀式,。

片中,，第一天，小咸吃過午飯后回到閣樓上的臥室,，默默看書,，蚊帳半掩著她。劇組找來的床被一戶人家用了二三十年，接近她的童年記憶,?！澳菆鰬蛭蚁胍獱I造的是一種寧靜，那是我記憶里很幸福的時光,。那樣的時光一去不復(fù)返了,。”

2019年,，在重慶，《媽媽》粗剪完成后,，李冬梅找了個咖啡館之類的場地,，請朋友,、以前的老師和四個妹妹來參加小型放映會,?！白盍私膺@個故事的人應(yīng)該是我,，”二妹李麗說,?？吹诫娪暗谝粓鰬蛐∠痰谋秤皶r，李麗的眼淚奪眶而出,。“對我來講它不是一部電影，我姐姐用這種方式讓我重走了一遍我的童年,。”

“姐姐當(dāng)時畢竟12歲了,，很多情感開始萌芽，我想（媽媽去世）對她的情感打擊是最大的,。”媽媽去世后,，李麗悲傷而懵懂,。她對媽媽的離開感覺不真切，家里嗡嗡地擠滿親戚鄰居,，為他們惋惜,，事情似乎比她感受到的嚴(yán)重。她感覺大姐不開心,，而她不太明白,，比她小的妹妹更不明白?！暗议L大了返回來看,，小咸的背影朝田埂上一步一步走的時候，大姐的情緒我頃刻都懂了,。媽媽走了,，她太難受、太孤獨了,?！?/p>

李麗從片頭哭到片尾。末了,，李冬梅邀請親友們發(fā)言,，講對電影的意見。

第一批觀眾對《媽媽》的評價不太好,?！八麄兛床粦T吃飯吃這么久，睡覺睡這么久,，一天也不說話,，鏡頭跟他們看的電影完全不一樣?！崩疃氛f,。她記得最后二妹說,，可能她們普通觀眾不能欣賞電影，會有別人喜歡,。更小的妹妹們則說“沒法看了”,。李冬梅很沮喪。

“我們可能真的離電影太遠(yuǎn)了,，很多時候不懂得去欣賞,，也沒有在情感上給她太多支持?！?李麗說,。“但我覺得姐姐拍這部電影,，就是為了自己最內(nèi)心的感受,，覺得能連接到誰就是誰，沒有為了這部電影讓更多人接受而去拍,?！?/p>

在片場，李冬梅和劇組也發(fā)生過不少審美上的爭執(zhí),。攝影師,、錄音師和團(tuán)隊其他人懷疑她的美學(xué)理念。他們說,，按她這個拍法——長鏡頭,、大全景、很少的對話,，可能片子都剪不出來,。“可能我走了一條錯的路,，”李冬梅沒有那么篤定,，“但我除了選這條路之外，沒有辦法去選其他路,。如果我要聽自己的聲音,，這條路必須得走，就算撞到墻上也沒辦法,。 ”

李冬梅在《媽媽和七天的時間》劇組 圖/受訪者提供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夜路

第五天,。

白天，同村一個女人生產(chǎn),，孩子生下來沒了氣兒,；晚間，接生婆趕到小咸奶奶家,，媽媽生下五妹,，但胎盤留在子宮里了,。四個鄰居的男人匆忙將媽媽抬上滑竿，往鎮(zhèn)上趕,。爺爺和外婆打著手電筒，步頻很快地跟在后面,。但外婆個矮,，和滑竿距離越拉越遠(yuǎn)。

生第五胎前,，媽媽本來是住在外婆家的,。外婆家在鎮(zhèn)上，離醫(yī)院更近,。奶奶家到鎮(zhèn)上醫(yī)院至少十幾公里——李冬梅在鎮(zhèn)上讀初中時,，每周六下午回奶奶家，得走將近兩個半小時,，周日再走兩個半小時去學(xué)校,。在《媽媽》里，舅媽和幺舅打電話,，不同意媽媽在外婆家生產(chǎn),，理由是嫁出去的女兒如果在娘家生孩子“對娘家不好”。于是,，外婆陪著媽媽一起去了山里的奶奶家,。

夜色中，滑竿路過鄉(xiāng)間的小路,，路過積水的淺河,，路過盤山的公路，到達(dá)醫(yī)院,。不知過了多久,，滑竿從病房抬了出來，媽媽身上白布遮臉,，男人們默默蹲在地上,。又過了很久，外婆才趕到那條積水的淺河,，接著走上盤山的公路,，又過了很久，才走到鎮(zhèn)醫(yī)院,。

“我知道她是很誠實地在講這個東西,。她講話的節(jié)奏和電影里一樣?！睆埿∈抢疃吩谀珷柋敬髮W(xué)維多利亞藝術(shù)學(xué)院低一級的學(xué)弟,。五六年前他聽李冬梅講過這段故事：黑魆魆的山里,，人們一直走、一直走,。2019年電影開拍前,，他從澳洲來劇組幫忙。

拍這場戲時,，張小石在路邊負(fù)責(zé)清場,。晚上6點多，張小石跑到附近的玉米地攔人,，請村民過會兒再出來,。他很緊張。這時,，起風(fēng)了,，遠(yuǎn)遠(yuǎn)地，滑竿“咯吱咯吱,，由遠(yuǎn)及近地走過來,。四個人抬著滑竿，滑竿上看不到人,，只能看到媽媽的一雙腳在外頭,，穿布鞋”，張小石看到李冬梅的淚水快從眼眶出來?，F(xiàn)場所有人安靜下來,，看著四個人抬滑竿走上公路， 走出鏡頭,。一條過,。

電影一共拍了31天。拍戲期間的某個晚上,，他們偶遇了鎮(zhèn)上的葬禮,。巫山靠近荊楚之地，崇尚巫鬼,，葬禮儀式繁榮,，要放鞭炮、搭舞臺唱戲,、送燈,，和上世紀(jì)90年代幾無差別，也有道士念符咒,，主持儀式,。

電影的第七天是媽媽的葬禮。創(chuàng)作團(tuán)隊在現(xiàn)場討論,，是否有必要完整,、寫實地展現(xiàn)葬禮過程,。張小石是學(xué)人類學(xué)出身，理解這一儀式的重要性,。但其他劇組成員有拍過廣告的,、有拍過劇情片的，質(zhì)疑“長長的這樣一整個流程弄下來,，有意思嗎”,。

電影拍到尾聲，李麗來探班,，她覺得電影就該這樣拍。人們就該這樣從村里出來,，走過田埂,，走上盤山公路，在山和霧里走到鎮(zhèn)上,。村里人的葬禮就是那樣的,，“每一幀畫面我都太熟悉，我覺得這個畫面一定是這個樣子的,?！?/p>

電影里的第七天，爸爸終于回來,，一家人圍著木桌坐一個圈,，吃飯。這是全片人最齊的一次,。除了媽媽,，都來了。

李麗記得爸爸曾傷心地來到媽媽墳頭,，她和大姐三妹也從家走到墳頭,，抱著爸爸哭。李冬梅在電影里也安排了類似的場景,，在媽媽墓前,，三姐妹相擁而泣。小咸哭著對爸爸說,，“爸爸,，我會像兒子一樣照顧你?！?/p>

現(xiàn)實中李冬梅說完這話,，爸爸也走了，外出打工七八年,，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支撐著家,。姐妹們長大，李冬梅沒機會孝順爸爸,，對爸爸亦有難消的怨氣,。后來她成年、工作,，爸爸變老,，她“就是像一個普通的女兒一樣去孝順?biāo)樒渥匀弧薄?/p>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劇照

埋孩子的地方

“我會像兒子一樣孝敬你”這句話,，李麗也記得,。她思索片刻說道，這句話甚至可能是媽媽還在世時大姐說的,，“當(dāng)著他們的面,，（她）說，‘你們不用再生了,，我們一定會孝順你們的,，一定不會比男孩差?！矣X得她說的是對的,，也覺得她這句話（對我）是有影響的?！?/p>

“它就在潛意識影響著你……”李麗這一代都生活在城市,，她在教育行業(yè)工作，“我們在工作的時候也很努力,，會努力證明,，比如說和爸爸那些朋友的兒子比，我們不會比他們差,?！崩铥愓遄迷~句。

李麗說,，幾個姐妹性格的共性就是要強,。她眼中的大姐是是妹妹們仰望的對象——很會寫作文，寫的詩很美,。

李冬梅是世俗意義上的好學(xué)生,，中學(xué)從村里去鎮(zhèn)上，高中上市里,，大學(xué)到更大的市里,。她想讀中文系，爸爸說，以后怎么辦,？學(xué)英語還可以做翻譯,。她說也行，讀了英美文學(xué),。

畢業(yè)后,，一位舊時的中學(xué)老師升任校長，邀她回鎮(zhèn)上當(dāng)老師,。但四年后,，李冬梅的人生軌跡開始出乎家人預(yù)料：辭職、創(chuàng)業(yè),。之后,，年過30的李冬梅到另一個半球從零起步讀電影。李麗說,，當(dāng)時一家人都不看好,。但她執(zhí)拗，畢業(yè)后又不賺錢,， 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八鍪率怯邪逵醒鄣?，但生活是很隨性的，”張小石說,，李冬梅這幾年給他發(fā)信息,，經(jīng)常是，“現(xiàn)在在重慶了”,、“現(xiàn)在在越南了”,，“可能是想體會自由的感覺?！蔽业诙尾稍L李冬梅是在2020年12月,，她當(dāng)時到法王寺做義工。接電話的那個下午,，她正在把佛像前熄了的燈點燃,。

還在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在某個小電影院,，李冬梅看了一部“樸實的小成本”伊朗電影,。故事里，爸爸一直很想要兒子,，這讓他的女兒非常困惑,。“當(dāng)我意識到遙遠(yuǎn)的伊朗也有這樣一個女孩，感覺原來我不是一個人在經(jīng)歷這樣的困惑,。那一刻我覺得電影有這樣的力量,。”在女性境遇沒有得到普遍關(guān)注的90年代,，青春期的她甚至沒有覺得這是個問題,。“當(dāng)時也不知道我在尋找什么,，或者怎么表達(dá),，怎么建立自我?！庇龅竭@部電影后,，出國讀電影成為她轉(zhuǎn)嫁多年情緒的新載體。

“但電影帶給我的不安更多,，因為要創(chuàng)作,，總要不停地審視自己的人生，觀察自己的世界,，其實不會讓一個人變得更加平靜,。”李冬梅說,。

“她的主題,、從她身體里涌出來的東西，都是回到巫山,、回到生活的地方,，從女性的角度來看。這是一貫的,?！睆埿∈崞鹄疃纺遣颗奈咨降貐^(qū)女性生育狀況的紀(jì)錄片《停滯的時光》。

在尋覓的狀態(tài)里,，李冬梅拍過懸疑,、愛情等各類型短片。大部分是以女性為主角,，她自己沒意識到這點,。2013年，她以拍攝農(nóng)村婦女生殖健康紀(jì)錄片的名義申請了學(xué)校獎學(xué)金,，帶著兩個同學(xué)到巫山老家住了近20天,。

她采訪了五位年齡跨度從20到50歲的、因為不同緣故失去孩子的女性,，最后在紀(jì)錄片中呈現(xiàn)了其中三位,。一個姑娘懷女胎七月，肚痛三天后男人才把她送去醫(yī)院，誕下一個六斤多的女胎,。一個女人的女兒沒足九月,，在她下床時直接掉到了瓷磚地上，三天里不吃糖水不吃奶,，一家人也沒放在心上,，娃娃就這么去了，沒有名字,。

還有個女人養(yǎng)著三個女兒,。她還打過三次女胎，都是因為想要兒子,。第一次確定懷的是女兒后,，女人一直哭。她想過生下來送給別人養(yǎng),，但覺得長痛不如短痛,。七八個月，娃肚子餓了都會動了,，針一打就不動了,。“像吹氣球一樣,，大起來,，又慢慢消失?！倍亲咏佣B三痛，熬了一天才把死胎生下來,。她哭,，睜眼閉眼都是“小娃娃從肚子里掉下來到盆里，然后用個撮箕把娃娃弄走”的畫面,。家人沒告訴她,，但她自己知道其中兩個孩子埋在哪。每次走到那,，她都要看幾眼,。

在李冬梅采訪的2013年，接受產(chǎn)檢,、在醫(yī)院生產(chǎn)成為常識,，生育健康受到重視。李冬梅用家鄉(xiāng)話問那位失去過三個女兒的女性：“會想對和你一樣想要個兒子的女性說些什么,？”

“現(xiàn)在,，我肯定會說，兒女都是一樣的，男女都是平等的,，婦女能頂半邊天,，何必要遭受那些痛苦呢？假設(shè)有人問我,，我肯定要勸,，不要走我的老路。時代在變化,。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是后悔,、心痛?！崩疃纷詈蟀宴R頭給了一條老公路,，并配上字幕：“第一個流產(chǎn)的女兒埋的那棵樹下，離她家只有十米遠(yuǎn),。如果她還活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12歲了?！?/p>

和李冬梅媽媽同一天生產(chǎn)的一位婦女就失去了孩子,。在《媽媽》的第七天，失去了孩子的父親遠(yuǎn)遠(yuǎn)地指了指一棵樹,，是埋孩子的地方,。

冷漠

上學(xué)時，張小石和李冬梅經(jīng)常走路,、坐地鐵,，穿過整座城市， 去餐館吃點東西,，試著不聊電影還能聊些什么,，結(jié)果不出三個來回，又聊回各自的電影點子,。2015年,，他們在澳洲的一個中餐館吃午飯，張小石聊到他構(gòu)想的一個校園女生的故事,， 李冬梅就講到自己12歲的記憶,。“我聽完,，頭皮都麻了,。”張小石回憶,。

又過兩年,，李冬梅在考慮自己的長片處女作,，張小石對她說，“要更自我一點,，把你真實的東西拿出來,，這樣就夠?！崩疃泛髞磉x擇以自己的故事為創(chuàng)作原點,。

寫劇本時，一個畫面冒出來：群山中,，二姑抱著五妹走,。“ 那是很美的一個托孤的行為,，對吧,？是很詩意的。我的感受就是一個安靜的清晨,、安靜的女性,，遠(yuǎn)遠(yuǎn)的，你可能都看不清楚,，她向群山深處走去,。”

那時她就下了決定：固定鏡頭,、全景,、長鏡頭，沒有花樣,。她想象不出那種手持晃動鏡頭是什么效果,，她的視聽語言是她生活經(jīng)驗沉淀的結(jié)果。

劇本寫到后面一度停滯,。她以為自己是懶惰,。她在重慶、山西四處游蕩?，F(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是“真的不愿意去面對”,，所以要“出水換氣”,，再重新埋頭。

在《電影手冊》2020年10月刊里,，主編Marcos Uzal發(fā)表文章《Vacance de Venice》(《威尼斯假期》）,，說《媽媽》滿足了他對威尼斯電影節(jié)最大的期待——啟示性?！俺蹩聪?，用疏離沉靜的固定長鏡頭拍攝的《媽媽和七天的時間》會被迅速歸為人們熟知的中國鄉(xiāng)村編年史類影片,。但這似曾相識的感覺很快就會被忘記，因為這部電影的表現(xiàn)形式是出于對純粹與極簡的追求而絕非討好和做作……它的敘事手法會讓我們聯(lián)想到侯孝賢早期編年史類的作品,，故事在一段特定時間內(nèi)展開,，死亡作為時間線上的缺口被捕捉到，而核心是周圍環(huán)境本質(zhì)的冷漠,?！?/p>

2020年第四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上，《媽媽》榮膺費穆榮譽最佳影片,。10月16日晚,，社交平臺的各電影類媒體都發(fā)了這個消息。李冬梅把喜訊告訴家人,，妹妹們很開心,；但獎杯需要刻字，遲些才能寄給獲獎?wù)?。她給了影展方自己公司的地址,，就沒再過問。爸爸很擔(dān)心,，問她：獎杯你收到?jīng)]有,？還沒收到？會不會獎被拿走了,，不給你了,？

隨著《媽媽》在電影節(jié)體系受到關(guān)注，爸爸對李冬梅有了一些肯定,。此前爸爸老是對她說,， 拍這種東西，需要去澳大利亞學(xué)嗎,？

2015年,，她的畢業(yè)短片《陽光照在草上》獲得了墨爾本大學(xué)那一屆的學(xué)生最佳導(dǎo)演獎，代表學(xué)校赴柏林和戛納參展,。她那時已拍過七八部短片,，終于覺得自己找到“一點導(dǎo)演的感覺”了——那個平淡殘酷的故事里，老頭生病奄奄一息,，被駕到滑竿上,，兒女將他抬到鎮(zhèn)上醫(yī)院，又送回村里讓他等死,。最后,，嫌老頭是負(fù)擔(dān)的兒女，想辦法在孫女喂水時讓他嗆一口,。老頭斷了氣,。

李冬梅的爸爸和二妹三妹受邀到澳洲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也看了這部短片?！八麄兙陀X得我拍的電影比較土,，”李冬梅笑，“看你其他同學(xué)拍得多洋,，像好萊塢一樣,，只有你的電影，慢騰騰的,，講農(nóng)民,。”

以前很多朋友夸她,，想做的事幾乎都做了,，她卻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大能力。但拍完《媽媽》后,，李冬梅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力量,。“（電影）得到一些人的肯定,，更重要的是我去面對了這個傷痛,，不再懼怕它。如果現(xiàn)在沒有拍這個片子,，還在逃避我人生里最痛的部分——母親的死,，那么我可能還是生活在軟弱里 ?！?/p>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劇照

李麗說,，《媽媽》里的小咸似乎比大姐本人更沉默。在李冬梅的記憶里,，自己也有很無法無天的時候,。她嘆口氣回憶，她請了個小學(xué)同學(xué)去玩,，媽媽似乎是把菜夾給同學(xué)了,，沒夾給她，她很氣,，沒去上學(xué),。大家走了，她爬到豬圈的棚頂上,，“悠閑地坐著，賭氣,?！眿寢尶吹?，回去通知爸爸。爸爸在睡覺,，大白天被叫起來,，跑來抓她。她被抓住,，很慘地打,。

李冬梅和媽媽很少交流。媽媽負(fù)擔(dān)家務(wù),，不向她訴苦,。她也沒聽到媽媽對外婆說什么?！八龔膩聿粫f,。我覺得她是特別隱忍的，我覺得也沒有人聽她說,，所以她沒有機會說這些,。”

圍城與自由

“你要想,，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一直生女兒，生活也很苦,。我覺得我們家里好像沒有特別多歡聲笑語的時刻,。”李麗說,?！暗欠浅？酥频囊粋€人,，哪怕生活再苦,，也不會明顯地表達(dá)不開心?！?/p>

“其實在12年的記憶里,，我媽很少是快樂的，我們整個家很少是快樂的,。 一家人一起開開心心吃飯,，只有一次。整個童年12年的記憶,，就一次,。 ”李冬梅回憶，那是很普通的一個冬天,，下一點毛毛雪,。爸爸回來了,。爸爸走到夯土墻的屋外，到菜地里把雪扒開,，取了一棵白菜回來,，關(guān)上木門。媽媽做飯很好吃,。一家人難得團(tuán)圓,，爸媽也沒吵架?！昂孟衲翘煳覌屖情_心的,。”這時候媽媽話會多些,。

“她在笑,，不會像很多真正快樂的人那樣（大笑）?！蓖Ａ艘粫?，她補充，“也不怎么笑了,，可能只是感覺到她比起平時沒有那么憂傷,。”

李冬梅記得,，她以前一直想問媽媽一個問題,，但一直沒問出口。也可能有一次忍不住問了,，但不記得媽媽怎么回答,。“我就問,，為什么你一定要一個兒子,，就為什么一定非要一個兒子？我有什么不好,？”

李冬梅的第二部長片,，故事在心里盤桓已久。電影叫《張果然和兩個季節(jié)的交換》,，講母親失去孩子的過程,。張果然是一個沒有出生的孩子的名字。她想在重慶拍,，講一個都市職業(yè)女性——“但她具體是什么職業(yè)也不重要”——的性別困境,。

她說，她認(rèn)識的很多女性，不管是不識字的奶奶,、外婆,，還是博士、大作家,、大音樂家，都有一種共性,，“天然的母性,，離不開母親的身份或女兒的身份，對女性傳宗接代生兒育女的‘責(zé)任’有自我覺知,?！?/p>

電話里，她說起小時候愛好文學(xué)的物理老師推薦她讀的書,?！端勒叩纳萑A》——“一個母親要去扼殺一個生命”；《安娜·卡列尼娜》——“她如果能拋掉社會和自己強調(diào)的賢妻良母的身份,，后來對愛情的期盼可能就沒那么高,。作為自由人，她也許可以用不是那么重的心情去跟另一個人戀愛”,；《理智與情感》——“從別的女性身上給自己設(shè)定一個‘好的女性’的形象”,；最終說到她自己：一個40歲的、沒有選擇進(jìn)入家庭生下孩子的女性,。少時結(jié)交的朋友沒有像她這樣的,，他們幾乎都進(jìn)入了傳統(tǒng)的家庭秩序。

“其實我內(nèi)心是不安的……還是會想,，我的同學(xué)朋友,，他們和社會之間有更加主流的關(guān)系，過的生活是不是更加輕盈一些,？ 這種關(guān)系會不會給他們更多安全感,？”

爸爸和妹妹們知道這是她要的生活，不會去建議什么,。偶爾有朋友會擔(dān)心她,，老了怎么辦？“他們還是希望我有一個家,，希望我過一種更加靠近人們想象的那種女性的生活,。”她想了想說,，很奇怪,，朋友們又常常羨慕她，覺得她沒有家庭的牽絆，很自由,，“好像是說他們夢想中的生活,。他們得到了現(xiàn)在擁有的之后，就開始希望生活的另一面,，可以是我現(xiàn)在這樣,，比如可以在寺廟做義工，做一個月,，想在別的哪里待一個月也可以,。 ”

平靜

拍《媽媽》前，李冬梅給張小石看了幾稿的劇本,。張小石記得,，第一稿劇本里，90年代的故事結(jié)束后,，還有當(dāng)下的場景：小咸長大,，夢幻般與媽媽重逢?！拔曳浅Ｖ苯拥刂v,， 我特別不喜歡（有不同的時空，有回憶,、有想象）,，太多了，別人都這樣,，變成相對常規(guī)的那種敘事了 ,。”李冬梅解釋當(dāng)時的心情,，“可以做這樣一個比喻,，以前它（過往的事）會梗在那兒，是你不想看,、不敢看的東西,；這么講出來之后，完完全全地放下,，我覺得沒有做到,。”

“但現(xiàn)在我去母親的墳上,，會很坦然地接受她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如果有另外的世界，我希望母親在那是安息的?，F(xiàn)在想起她的離開,，我會平靜很多,，不會像之前那么刺痛?！毙薷膭”緯r,，她刪掉了超現(xiàn)實的鏡頭。

最終,，成片里有一場戲,，媽媽坐在外婆家屋外的地壩邊上，夏日作物茂盛,，背景有蟲鳴,。一位年老的鄰居和媽媽相對而坐，二人無言,。鄰居的表演者是李冬梅的外婆。

“那也是一個想象的場景,，希望外婆能有一個機會,，跟電影里的女兒有某種意義的重逢?！蓖馄虐耸鄽q,，不知道李冬梅在拍什么戲。孫女吩咐,，請外婆坐在那乘涼,，她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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