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趙焓璐 ?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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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時間2020年12月29日凌晨1點半,,剛剛結(jié)束跨年晚會的彩排,,主持人曹可凡便收到了傅聰先生逝世的消息,。他詢問了紐約的鋼琴家朋友,,心里像是懸了一把劍,仍存一絲傅聰還在世的希望,。早上,,四面八方的消息涌入曹可凡的微信,這時他才反應(yīng)過來,,傅聰先生真的走了,。
曹可凡說,這是猶若天昏地暗般的感覺。他對《南方人物周刊》回憶:“每次與傅聰先生一起,,最真切的感受是他不僅為長者,,還是心靈導(dǎo)師,人生的一盞明燈,。收到這樣的消息,,你會覺得人生隧道的指明燈變得暗淡,甚至漆黑一片,?!?/p>
傅聰去世的消息傳出,國內(nèi)音樂界人士紛紛表示悼念,。當晚,,李云迪在城市跨界音樂節(jié)的演出現(xiàn)場悼念:“我們國家著名的鋼琴大師傅聰老師因為感染新冠離開了我們。對古典樂壇來說,,這是莫大的損失,,我難以用文字來形容這種損失,就如同我們永遠也數(shù)不清天上究竟有多少顆星星,?!闭f罷,李云迪用一首肖邦的《夜曲》再一次致敬傅聰,。
1964年7月,,鋼琴家傅聰、指揮家耶胡迪·梅紐因在排練樂曲 圖:視覺中國
與眾多樂迷一樣,,樂評人張可駒在兩日前便知曉,,傅聰先生已患病兩周,只是沒想到噩耗來得這么快,?!斑@么一個藝術(shù)和為人都非常讓人敬佩的音樂家突然離開,我只是覺得很傷心,,而且這種傷心很難單純用語言講清楚,。”作為樂評人,,張可駒會在音樂家逝世后為他們寫一篇討論他們技巧,、風格以及藝術(shù)成就的紀念文章,但是傅聰先生這一篇,,張可駒暫時還沒有“翻”過來,。“彈得‘好’的鋼琴家已經(jīng)不那么多了,, 彈得‘神’的鋼琴家更是鳳毛麟角,。傅聰先生毫無疑問就是那一個有‘神’的鋼琴家,,你會覺得他的演奏就是一種偉大的境界?!彼麑Α赌戏饺宋镏芸氛f,。
傅聰?shù)囊簧h(huán)繞著兩個重要角色,臺上的傅聰與書中的傅聰,,他是音樂界的鋼琴詩人,,亦是《傅雷家書》作者的哲嗣。1937年,,傅聰3歲,,開始接觸古典音樂?!爸灰找魴C或唱機上放送西洋樂曲,,不論是聲樂是器樂,也不論是哪一樂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靜靜地聽著,,時間久了也不會吵鬧或是打瞌睡。我看了心里想,,不管他將來學哪一科,,能有一藝術(shù)園地耕種,他一輩子受用不盡,。我是存了這種心,,才在他7歲半,進小學四年級的秋天,,讓他開始學鋼琴的?!?/p>
1943年,,意大利著名鋼琴家、指揮家梅百器成為9歲的傅聰?shù)膶?dǎo)師,。但是據(jù)傅聰自己回憶說,,第一次真正下功夫?qū)W琴是在17歲。1948年,,時局動蕩,,傅雷一家遷往昆明,傅聰先后就讀于昆明粵秀中學和云南大學,。為了反抗父親,,傅聰一度中斷了學琴之路?!拔倚r候?qū)W鋼琴底子很差很差,,真正彈琴只有很短的一個時期,。彈琴最關(guān)鍵性的那幾年,也就是13歲到17歲那幾年,,我根本沒有機會去彈琴,。有一段時間我對父親反抗,家里鬧得不可開交,,簡直沒辦法彈了,!去昆明的3年,當時我當然沒念什么書,,整天在搞學生運動,、打橋牌、談戀愛……17歲以后再沒有遇見很好的老師了,?!?/p>
1951年,傅聰回到上海的父母身邊,,跟著鋼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學琴,,在那一年里,傅聰非??炭?,每天練琴少則四五個小時,多則一天,,酷暑天衣褲濕透了也不會休息,。
曹可凡回憶起初次見到傅聰?shù)膱鼍埃骸案德斚壬┝艘患{色的T恤衫,有點氣呼呼地走進來,,我就問他為什么今天有點生氣,?他說:‘我今天琴練得不好,今天天太熱了,!’怎么不開空調(diào)呢,?我覺得你可以開空調(diào)。他說就是因為不會開空調(diào),。像個活潑的小孩子一樣,。”
1954年,,文化部將傅聰選為留學生,派遣其赴波蘭留學,。他開始學習俄語,與杰維埃茨基教授結(jié)下師友關(guān)系,。1955年3月,,傅聰獲得了他一生中被大眾討論最多的獎項,“第五屆華沙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第三名,、“瑪祖卡”最優(yōu)獎,。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在國際鋼琴比賽舞臺上拿獎,。他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一身輕盈燕尾服,,穿梭于名流間,,未見半分膽怯。領(lǐng)獎時與頒獎嘉賓,、第一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一等獎得主奧伯林握手致謝,,舉手投足間自有謙卑之色,觀眾為他鼓掌祝賀,。與他同年領(lǐng)獎的是后來的鋼琴大師弗拉基米爾·阿什肯納齊,,這場因緣際會也成就了他與傅聰在倫敦時的情誼。
1966年3月9日,,傅聰生日前一天,,距離孤身一人來到倫敦城以鋼琴為生已有六年,他與阿什肯納齊,、巴倫博伊姆帶著各自的女伴相聚在餐館,。他持一只黑色的煙斗,與友人縱論音樂,。這是傅聰一生中最為純粹,、最為陽光燦爛的日子。六個月后,,父母的噩耗傳來,,家書再也沒有可接收的人。
傅雷曾在給傅聰?shù)男爬镎f:“長篇累牘地給你寫信,,不是空嘮叨,,不是莫名其妙的,而是有好幾種作用的,。第一,,我的確把你當作一個討論藝術(shù)、討論音樂的對手,;第二,,極想激發(fā)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讓我做父親的得些新鮮養(yǎng)料,,同時也可以間接傳布給別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訓練你的——不但是文筆,,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時時刻刻,,隨處給你做個警鐘,,做面‘忠實的鏡子’,不論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細節(jié)方面,,在藝術(shù)修養(yǎng)方面,在演奏姿態(tài)方面,?!?/p>
得知父母去世,傅聰在獨奏音樂會上說:“今天晚上我演奏的節(jié)目,,都是我的父母生前所喜愛的,。”之后便只是演奏,,整場音樂會再未開口,。
張可駒認為傅聰彈琴很重要的一點,在于“錘煉”二字,。傅聰在透徹研究原作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了一種自由的風格,,但這種自由是根據(jù)作品本身的特點、框架來進行的,?!案德斚壬械恼掌蛞曨l當中雙手貼著膠布,這讓人看到一種錘煉的精神,。他會從很深入的角度去錘煉再組織,,當這些元素聚合在一起時,你就發(fā)現(xiàn)他的演繹讓你感到一種強烈的藝術(shù)震撼,。這都是他反復(fù)錘煉作品而來的,,錘煉得越深,技巧也磨練為表現(xiàn)力,,煥發(fā)一種神奇的光彩,。”
1972年,,傅聰在奧地利音樂會前夕摔斷一根手指,, 此后一直患有腱鞘炎。為了保證血液流通,,他需要常年戴著手套取暖,,即便在演出時也要戴著。為了適應(yīng)炎癥帶來的不適,,他還改變了指法,,用九根手指進行了天衣無縫的演奏。在之后的表演里,,傅聰一直在與職業(yè)病斗爭,。
2007年11月24日,,傅聰先生在成都 圖:人民視覺
2007年11月24日,傅聰在成都機場下飛機時失足摔倒,,腰部肌肉受傷,。當時73歲的他在沒有任何醫(yī)護治療的情況下,忍著疼痛圓滿完成了第二天的獨奏音樂會,。據(jù)《北京晨報》的報道,,演出時,傅聰腳步蹣跚,,從臺口走到鋼琴邊那十來米走了半天,,坐下和起來更加吃力。下半場彈奏肖邦的《船歌》,,音樂剛剛響起,,很多人的眼睛就濕潤了。
為紀念傅雷先生誕辰一百周年,,2008年傅聰來到武漢演出,,但因手疾已非常嚴重,演出被迫取消,。當時傅聰流著淚對媒體說:“現(xiàn)在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之所以一直堅持來漢演出,不僅僅是想讓武漢的觀眾聽到我的演奏,,更重要的是要以此來紀念我的父親誕辰一百周年,。我要對得起武漢的觀眾和九泉之下的父母啊,!等我的手好了后,,第一場一定會來武漢演出,而且分文不取,?!?/p>
2014年12月,在泰州大劇院演出前一天,,傅聰?shù)氖衷俅闻?,他仍堅持演出。演出當天早晨,,大劇院的鋼琴聲就響了起來,。一般演出前只要彈奏一小時活動手指、熟悉環(huán)境就行了,,但傅聰從上午9點半一直彈到下午4點,,其間只喝了幾口水,,連飯也沒有吃,。晚上的演出依舊滿座歡呼,。
早在1982年,傅聰便受聘擔任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兼職教授,;從1985年開始,,他多次擔任肖邦國際鋼琴大賽的評委。1998年12月,,傅聰在上海音樂學院進行為期一周的講學,,談及肖邦,“(《波羅乃茲幻想曲》)是肖邦總結(jié)一生的作品……波羅乃茲的節(jié)奏給它一種悲劇性,,有一種肅殺之氣,。這是這個作品非常重要的一點,所以不能軟掉,。整首曲子是心潮起伏,,肖邦一生的苦都在里頭,結(jié)尾是慷慨激昂,,像火山一樣,,都是火,巖漿翻滾而來,!”談到自己,,傅聰說:“對你們(學生)而言,我就是古人,,沒有作古的古人,。師古人,師造化,。你們每個人都要尋找自己的造化,,可是一定要師造化,古人只是一個參考,,我說的也只是一個參考,,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p>
2009年5月13日,,鋼琴家傅聰在廣州演出 圖:人民視覺
曹可凡回憶:“與他認識以后,有機會便會一起吃飯聊天,,他喜歡吃上海菜,,所以我們就帶他去上海菜館。當時上海有一家非常好的上海菜館,,剛開張,,我就請傅聰先生去了。有一道菜是上海炒面,每人一小碗,。傅聰先生一口氣全吃完了 ,,吃完后突然把筷子往桌上啪一放,大嘆一口氣,。我就覺得是不是面不好吃,。結(jié)果傅聰先生說:‘這個面量太少了,不夠吃??!’非常性情。我到這個年齡已經(jīng)很少喜怒溢于言表,,但是我早上在洗漱的時候真的是非常傷心,,覺得自己身邊一位最親的人離開了?!?/p>
張可駒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用“奇跡”形容傅聰,,“奇跡不是淺層次的,我知道傅聰先生他不太喜歡這個詞,,用奇跡來形容仿佛有一種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感覺,。但我想表述的奇跡在于,盡管他是個極有天賦的人,,但他生命中所經(jīng)歷的事仿佛讓他不太可能成為鋼琴家,,縱觀他的成功,他闖過了太多小概率的窗口,。這樣說有些老套,,但是他一直在做自己應(yīng)當做的事。如何成為一名鋼琴家,,如何錘煉自己,,如何建立自己的品格、堅持自己,。他能克服種種不利的環(huán)境因素,,一路殺出來,這是奇跡,?!?span id="qqhou9gi" class="Apple-converted-space">?
2020年12月30日早上10點,張可駒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了自己最新的文章:“一位大師的離開,,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傅聰先生若能回答這個問題,或許又是那一句,,“橋下的水過去了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