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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刊記者 ?孟依依 ?發(fā)自北京 ??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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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抗變化
臨近年底,，北京的郊外顯得蕭條，和導演辛爽的采訪約定在他東五環(huán)外的工作室,。屋里倒很熱鬧,，摩托車、架子鼓,、效果器,、吉他、雕塑,、面具,、海報……攝影師認出了墻上的兩幅畫：“你喜歡愛德華·霍普？”
“挺喜歡的,。”辛爽從架子鼓后面轉(zhuǎn)過頭來,，“他的畫很像電影,。”
桌子正對的一張是《Morning Sun》,，穿連衣裙的女人抱膝面窗坐在床上,，早晨的光從窗子外照進來；另一面墻上是《Hotel Room》,，穿抹胸的女人坐在旅館房間的床沿看書,，“周春紅在旅館就是這個感覺?！毙了f,。
周春紅是他執(zhí)導的連續(xù)劇《隱秘的角落》中的一個角色，隱忍,、對孩子的控制欲強,，與丈夫離婚后獨自帶著兒子生活，又與同單位的主任暗生情愫，兩人常在旅館約會,，約會時總有一袋翠綠的橘子,，就像《Hotel Room》中那把沙發(fā)的顏色。
《隱秘的角落》播出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整,，這是辛爽執(zhí)導的第一部長片,，在豆瓣網(wǎng)站上，它已經(jīng)被標為2020年評分最高華語劇集第三位,，評論有好有壞,，最終83.2萬人給出的綜合評分為8.9分，一個難得的好成績,。
他密集接受了許多采訪,，也遭遇了一些誤解，“當我看到一些最終形成的稿件中的誤讀,、編造和對劇組成員非常不禮貌的措辭（非主要演員叫作群眾演員,，不叫龍?zhí)祝。┪曳浅Ｊ??！彼谖⒉├镎f，甚至決定不再接受個人專訪,，把微博個人賬號的內(nèi)容設(shè)置為半年可見,。他不是一個愛辯解的人，性格上延續(xù)了一些樂隊時期不愛說話,、討厭人群的影子,。但團隊勸他說，你就代表我們?nèi)グl(fā)聲吧,。
這之后遞給他的劇本也更多了,，包括許多懸疑類劇本。
“這個事情發(fā)生后,，身邊別的東西都在變,，比如有更多人認識你了，然后你有更多項目的機會了,，可是你不會因為這個戲播了火了就變成誰了,，你不還是你嗎？”辛爽試圖盡量去對抗這些變化,，“就像出海,，你打準一個錨點，那就是你的一切需求,，所謂的名和利是你對作品的認真堅持所附帶的,。錨點變了，其他東西就都不存在了?！?/p>
實際上他們很快回到了之前因拍攝《隱秘的角落》而暫緩的項目中,，碰頭，開劇本會,。采訪當天的凌晨兩點,，團隊還在討論劇本。再次與他合作的年輕制片人盧靜說,，他得找到自己喜歡的故事和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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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腦子里裝了什么，
你是誰,，就表達什么
?在開始做導演之前,，辛爽玩過一段時間樂隊。
2001年,，來北京上學的他和邊遠,、劉昊因為常在一起排練而組成了樂隊Joyside。他們都喜歡Nirvana,，“那個年代,，大家就是喜歡那種特別臟的就這么亂套的音樂?！比齻€人去演出,，給演出方報三個樂隊名，一到火車站人家問,，哪里有三個樂隊呢,？他們笑嘻嘻說三個人一換位置就是三個樂隊了。后來樂隊去巡演,，坐15個小時的火車從北京到杭州,，又喝10個小時酒。
很難具體去描述那時候他們在尋求或表達什么,，“是你腦子里裝了什么,，你是誰,，你做出來的東西就是在表達什么,。”在Joyside紀錄片《頹廢的東方》里辛爽露面不多,，其中一次是在演出后對著鏡頭講：中國是一個安全的國家,，Joyside 在尋找那種野蠻、沖撞的感覺,。
三年后他們錄制了一張專輯,，叫作《Drunk Is Beautiful》，又過了兩年辛爽離開了樂隊。他感到厭煩了,?！澳悴煌５匾恢痹谶^（一樣的生活），樂隊大家每天同吃同住,，每天都見面,，每天都排練，每天互相盯著,，去演出在臺下看到的永遠是同一群人,。我不想這樣，想換一種方式,?！?/p>
要換成什么方式他并不知道，總之做過音樂幕后,，開過廣告公司,，拍過MV和廣告。他常提到,，“有時候我再回想自己十幾歲或者更小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看待世界的方式，其實和現(xiàn)在并沒有太大區(qū)別”,，比如那時候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現(xiàn)在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現(xiàn)在我覺得（拍戲）這事挺好,，生活范圍其實還挺大的，新鮮感也不太容易消失,?！边@樣想的話，如果還有力氣還拍得動,，那就拍下去吧,。
他永遠在跑
盧靜是在《幻樂之城》上看到辛爽的，在那檔以音樂表演為主要形式打造故事短片的綜藝節(jié)目里,，辛爽一共完成了五支短片：《時光機》講親情,，《我》以傀儡作隱喻講一人兩面，《五百里》是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愛情……這給他帶來了一些關(guān)注,。
這是一個會講故事的導演,，盧靜想。后來她和辛爽聊起過這件事情,，“他其實很珍惜拍故事的機會,，所以特別努力,，因為那是他第一次有機會拍故事，希望有更多人看到他是一個會講故事的導演,?！?/p>
《幻樂之城》播出后，愛奇藝平臺的制片人想找辛爽拍戲,，遞了一些項目,，但總是沒有合適的，便問盧靜是否愿意給他遞一些項目,?！拔艺f那時候他肯定膨脹了?！北R靜笑說,，她拿手頭開發(fā)了三年還沒有導演的項目給辛爽作為試探，故事非常小眾,，只有大綱,。第二天她收到了辛爽的消息問，是否有原小說,。閃送過去后隔了一天,，對方便約見面聊。
“很少有人反饋這么快,，一般送項目出去,，一個禮拜一個月能回復你算很快的了。后來見面他說他喜歡那個項目,，想接,。”盧靜對辛爽的印象很好,，也是在那次他們開始合作,。
與此同時，盧靜正在開發(fā)《壞小孩》,，那是《隱秘的角落》原著,。她已經(jīng)花了將近兩年時間見了不下30個編劇，每個都把小說看一遍,，聊,，最后確定是孫浩洋、潘依然,、胡坤,、喬·卡卡西,，取舍,、融合,、呈現(xiàn)，確定以討論孩子成長和家庭情感為主線,。
但《壞小孩》遇到過一些困擾,，有一次她向辛爽求助，辛爽就在隔天帶著做了密密麻麻筆記的劇本和她聊了五六個小時,。
即使在合作很久之后,，盧靜講到和辛爽的合作仍覺得有一種必須跑的感覺，“因為他不會停,，我要是停下來就被他甩到后面了,。他覺得好的參考片就推薦給我，看到劇作的好書甚至會買好寄到我家,，然后你不看他就會說,，盧靜你怎么不努力了。他跟每個人對接工作永遠都是做好了功課,，往那一坐打開他的iPad,，至少10頁?！?/p>
“受人所托的事都得認真對待,。”辛爽如此解釋,。
當然他也確實喜歡《壞小孩》那個故事,，很早就跟盧靜說“排個隊”。辛爽多次提到印象深刻的那個開場——三個孩子在暑假中目睹了一場謀殺,。好像耳邊有人打了個響指,，關(guān)于暑假的記憶就全部出現(xiàn)了——熱得要死的夏天，無所事事,，“幾個關(guān)系比較好的朋友每天在一塊,，然后做一些看似特別冒險的事什么的，就去哪喝個汽水,，覺得那人怪怪的,，實際上也不太冒險?！?/p>
很快,，盧靜把辛爽拉進了《壞小孩》主創(chuàng)團隊中。大部分主創(chuàng)來自《無證之罪》的團隊,，畢業(yè)于電影學院,，辛爽畢業(yè)于法學，半路出家,，盧靜想,，也許“他能破一下學院派小圈層的東西”,。
極限運動
從北京去廣東湛江拍攝地的飛機上，盧靜看到辛爽背了一把吉他,，后來討論劇本時他常常拿出來彈,。這是他的習慣，有時候是打鼓,，“當跑步機用,，鼓就是我的跑步機”；但更多時候是彈吉他,，彈一會兒停下來,，說，“我剛才想到一個點”,，聊完再彈,，常常就到深夜。
湛江的陽光特別強烈,，陰影也特別強烈,。常年生活在北方的辛爽不了解南方的潮汐，許多戲份要在船上拍,，才發(fā)現(xiàn)每天能拍的時間非常短,，“因為拍著拍著水就上來了，那個船就不在泥里了,，到水里了,，船一直在動，演員就沒辦法表演,，而且船其實是個象征,，它必須在泥地里擱淺?！?/p>
辛爽每天的睡眠時間是三到五小時,，拍攝過半他就崩潰了，“我也不能大喊大叫,，不能滿地打滾,，只能默默地崩潰?！彼刻煺张f從背包里拿出音響放在監(jiān)視器旁邊,，但放的歌從爵士樂變成了Hardcore、死亡金屬,，“必須聽那個東西才能讓我安靜下來,。”
77天的拍攝對于劇組許多人來說都像一場極限運動,。
“演員的工作注定了他們在現(xiàn)場的工作狀態(tài)會特別脆弱,，特別是要融入那個人物的情緒時,，會出不來，所以那個時候就一定要有人去幫助他們,。其實導演也一樣，現(xiàn)場大概有二三十個人看著,，第一看導演怎么處理這場戲,，第二看演員怎么處理這場戲。因為大家要先看明白才知道要怎么工作,。你不能犯錯,，所以也挺脆弱的?！毙了皇莻€愛做決定的人,，可偏偏導演是做決定的人?！八越?jīng)驗其實就是一次次不停地重復技能,，直到你把技能忘記了，很多的決定,、判斷變成下意識,，變成直覺了?！?/p>
于是在拍攝現(xiàn)場,，他和演員們便形成相互支撐的關(guān)系。有一回,，張頌文說嚼檳榔不好,，辛爽就把這個習慣改了，“必須相互充分信任,?！?/p>
因此，他也給了演員們表演空間——
“我們讓張東升成為一個特別不標簽化的壞人,。我們和昊哥（秦昊）第一次溝通劇本的時候,，我跟他承諾了一件事，說這個壞人絕對不是你腦子里想的,。因為他對壞人這事特別有負擔,，所以我們讓張東升從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變?yōu)楦S富的人物性格。頌文老師（張頌文）特別符合《隱秘》這個舞臺的氣質(zhì),，在湛江那個小城,，他站在那，你就覺得他天然是其中一部分,。琳姐（劉琳）的戲其實劇本上看起來沖擊力沒那么大,，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她呈現(xiàn)出來的是劇本乘以10倍20倍……”
劇里每一個場景的布置、配樂,、打光都認真考量,，看似無用的隱喻、留白也被放入其中,，“在片子播出前有一些人講得很難聽,，說你們在做人飯給豬吃，我覺得特別生氣,?！北R靜說。
“永遠不要看不起觀眾,，永遠不要在內(nèi)心降低觀眾的智商,，為什么觀眾就只能看不需要動腦子的東西?！毙了矐崙嵢?。在上線前，辛爽還找來妻子,、朋友以及主創(chuàng)團隊的親友一起看片,，請他們講片子的問題?！澳阋v什么道理不重要,，故事才重要，一切東西都不能凌駕于故事上,?！?/p>
《隱秘的角落》可供參考的經(jīng)驗無非是前期認真開發(fā)劇本、給演員發(fā)揮的空間,、尊重團隊的力量以及尊重觀眾,，雖是常識，仍需重申,，以此為行業(yè)提供一個清晰的出發(fā)點,。
Not My Time To Die
《隱秘的角落》上線開播那天晚上，主創(chuàng)團隊在辦公室旁邊的院子里架上一塊幕布播放,，那是他們拍攝結(jié)束后第一次聚會,，所有人都特別緊張，拿著手機刷豆瓣,、微博,。
很快盧靜收到了許多消息，“那時候還沒有破圈，沒有那么多的觀眾,，但有好多行業(yè)內(nèi)的人看到,，都給我發(fā)信息說太牛了，說片子很好,，然后會在朋友圈瘋狂地給我們發(fā)廣告,，呼吁大家去看?！彼咽盏降拿恳粭l消息都大聲念給大家聽,，“那一刻就覺得很幸福，就會覺得自己和團隊那三年的努力有人看見,、有人認可,，覺得多了很多戰(zhàn)友,，一點都不孤獨,。”后來有人問她是否會把《壞小孩》拍成電影,，她說不會了,，“每個人真的都付出200%的努力，在《壞小孩》這個故事里把自己掏空了,?！?/p>
有一次辛爽被邀請用自己的方式描述創(chuàng)作團隊，他用了樂隊Joyside重組后的一首新歌《Not My Time To Die》,，官方翻譯為“命不該絕”,，但他自己更喜歡的方式是——生正逢時。而一次團隊合作結(jié)束后,，他也退場了,，剩下的，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
辛爽理想的生活環(huán)境是人人各司其職，“廚師就好好做菜,，司機就好好開車,，保證乘客安全，導演就認認真真把每個片拍好,，投入百分百的精力,。這樣子，大家互相都別給彼此添麻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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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理由
辛爽的電視劇導演處女作 《隱秘的角落》 將人性的復雜與幽微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多線交叉、跌宕起伏的敘事,，豐富而立體的人物群像,，獨特而神秘的音樂運用，加上創(chuàng)作團隊的人文關(guān)懷,，讓該劇在國產(chǎn)懸疑劇佳作頻出的2020年成為其中一座高峰,。作為天賦和努力兼?zhèn)涞男氯藢а荩麑?《隱秘的角落》 受到的好評歸功于集體,，他尊重團隊,，團隊成員各司其職、互相信任,，也尊重觀眾,，不為降低觀影難度而犧牲深度。唯有這樣的作者能賦予作品真誠和謙遜的品質(zh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