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邱苑婷 發(fā)自浙江橫店,、北京等 編輯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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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電視劇《人民的名義》最火的時候,,幾乎人人都在說“達(dá)康書記”和他的保溫杯,;一年前,《慶余年》播出,,人們開始談?wù)摳呱钅獪y,、狠辣卻深情的陳萍萍。人們記住了“達(dá)康書記”“陳萍萍”,,記住了十年前《潛伏》里的“陸橋山”,甚至三十年前的央視元旦晚會小品“換大米”,,演員吳剛的名字卻總像藏起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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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剛,他有能力讓再小的配角都被人記住,,但他不喜歡談?wù)撟约?。他說,“你必須要藏在人物的后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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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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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那種長大褂,有沒有,?圍巾,,二幾年的那種毛氈帽,有的話都拿來,,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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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初的橫店還熱著,。經(jīng)過近四個小時的妝發(fā),,吳剛變成了“陳獨(dú)秀”。頭皮發(fā)緊得生疼,,沒人看得出來——為了粘上假發(fā),,兩三個人在他頭皮頂上細(xì)密密緊扎了一圈小辮,。若不是被人問詢,吳剛也不說疼,,走出化妝間前,,還樂呵呵和人嘮家常,問起桌上的螃蟹——正是吃螃蟹的季節(jié),。疼也是演員的福分,,得受著,得演好,,才對得起這么些人五六點(diǎn)摸黑起床,、折騰一上午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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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吳剛要演一場深冬的戲,。服裝組拿來一套西裝,大致是照陳獨(dú)秀照片的樣子準(zhǔn)備的,,可和吳剛心里的想法不太一樣,。他讀了不少民國時期的歷史,覺著那時候的讀書人,,平時生活里還是穿長袍大褂,,不比照相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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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爭執(zhí)也不急眼,,妥妥帖帖和人一說,,長大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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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每個角色前,,吳剛早在心里把人物咂摸過無數(shù)遍,。“一個成熟的演員,,要有六套方案來對付”,,復(fù)雜些的角色,走路睡覺吃飯想,,有時夢里也在想,。“達(dá)康書記”看似再普通不過的平頭,,是他讓發(fā)型師試了三天試出來的,,換過幾十上百種,背頭不對,,偏分不對,,寸頭也不對……直到試出他想象中的樣,“叮”一下,,他知道,,達(dá)康書記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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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是吳剛在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簡稱“人藝”)多年養(yǎng)出的習(xí)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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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藝的化妝師不多,,演出前在后臺,有時候演員要自己上妝,、換衣服,,自己琢磨怎么體現(xiàn)人物特點(diǎn)。2006年演話劇《嘩變》時,,吳剛飾格林渥上校,,為了習(xí)慣軍人身姿的筆挺,他戴上背背佳,,藏在軍裝里面,;作為B角、和吳剛同演過《茶館》唐鐵嘴(及小唐鐵嘴)的楊佳音也還記得,,吳剛曾指點(diǎn)自己,,演愛抽大煙的唐鐵嘴,最好在嘴邊多畫一點(diǎn)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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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大煙的人就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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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自覺不像,,或是心里的角色還沒活,吳剛斷然沒有自信上場,。不少導(dǎo)演都見識過吳剛對角色的誠惶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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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榮與夢想》劇組邀請吳剛演陳獨(dú)秀,他第一反應(yīng)是“我演不了真演不了”:“我太不像了,,陳獨(dú)秀在歷史上是有照片的,你不能糊里糊涂就上了,?!敝钡降诙卧僭噴y,定了新的假發(fā),,瞅著鏡子里的自己與陳獨(dú)秀有了幾分相似,,他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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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名義》請他演達(dá)康書記,,他心想“難”:“我哪見過大官,,我見過最大的官就是我們?nèi)怂噭≡涸洪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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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冠》開機(jī)前,,導(dǎo)演陳可辛找到吳剛,邀請他演女排教練袁偉民,吳剛第一反應(yīng)還是“不可能”,。當(dāng)年在電視機(jī)前看中國女排奪冠,、熱淚盈眶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觀眾對每個人都印象深刻,,但隔行如隔山,,吳剛自覺離教練的角色太遠(yuǎn),要詮釋出當(dāng)年的辛苦和自豪,,“壓力特別大,,擔(dān)子太重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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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走進(jìn)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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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著聊著算是明白了,,在吳剛眼里,就沒有哪一個角色是不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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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演了多年,,按理應(yīng)信手拈來。這也是外人評價吳剛表演時常用的詞,,但時至今日,,對于角色塑造,吳剛還是繞不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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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難”時,,吳剛把眉頭皺在一塊。被夸哪里演得好,,他歪咧著嘴笑,,立馬變成一個愛貧嘴的北京人:“還行吧?多不容易,,我可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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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達(dá)康書記前,,吳剛在網(wǎng)上搜領(lǐng)導(dǎo)開會講話的視頻片段,,大大小小全看了,略有幾分底,,這才琢磨達(dá)康書記該設(shè)計成什么樣,、怎么能跟別人不一樣——為觀眾稱所道的保溫杯、風(fēng)油精,,是這樣琢磨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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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讓另一個人在自己身上活起來,有時得付出“戲瘋子”般的努力,。十幾年前在云南拍《光榮的憤怒》,,吳剛演農(nóng)民出身的村書記葉光榮,,為了找地道農(nóng)民的感覺,他在云南農(nóng)戶家里住了一個月,,上那種“半個屁股露出來”的茅廁,,硬生生一個月沒洗澡,等回市里沖洗時流下的水都是黑的,。有次在街上趕集閑逛,,看到有人穿了身舊毛衣,吳剛來了勁,,好說歹說求人當(dāng)場扒下衣服賣給了他——在他想象里,,那就是葉書記的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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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演電影《鐵人》王進(jìn)喜,,角色還沒落定,,吳剛已經(jīng)跑去了大慶油田,天天在博物館,、鐵人王進(jìn)喜紀(jì)念館里晃,,感受那幫人的“玩命”。地面往斜下方挖個地洞就住,,幾十號人擠在一塊,,早上戴著頭盔出去干活,等到中午吃飯,,頭盔一摘就是飯碗,。他還要想象:那頭盔里滿是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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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田工人苦,,電影拍得也苦,。《鐵人》是在新疆克拉瑪依取景拍的,,鉆機(jī)井架都是1:1的實景,,二層臺也有二十多米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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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吳剛天生恐高,。身邊人開玩笑說,,想讓他坦白什么事特簡單,只要讓他站在桌子上,,立馬什么都招了——更別說扮演王進(jìn)喜的吳剛要站在井架臺上,正值冬天,,上面全是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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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怎么辦?怕你也得往前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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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難”也是討價還價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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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接這個角色,,你一定要給我時間,。”接《奪冠》前,,他和陳可辛這樣談了一次,,陳可辛說行。照吳剛理想的節(jié)奏,,這么重要的人物,,最好能準(zhǔn)備半年以上,但開機(jī)在即,,他只能在有限時間內(nèi)飛去女排訓(xùn)練基地,,看訓(xùn)練、跟著開會,、聽教練布置戰(zhàn)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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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劇組開機(jī)了,。導(dǎo)演問:“吳剛你能不能來拍個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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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能拍,一旦要上場的話就完蛋了,?!蹦菚r他覺得自己連皮毛都沒摸到,“一旦有一點(diǎn)閃失,,我覺得對這個人物,、整個女排都不行。一定要讓我心里邊說服我自己,,說可以上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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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找到前中國女排隊長,,大姐在家做了一大桌子菜請他吃,,給他看自己的傷,手臂上,、腿上,,幾乎渾身都是。征得同意后他拍下來,,想著帶到劇組給自己的隊員看——她們飾演的第一代中國女排,,當(dāng)年幾乎是用命在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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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吳剛還沒進(jìn)組,。他又收到了導(dǎo)演的消息:“我給你這么長時間行了嗎,?”彼時劇組已開機(jī)小一段時間,,導(dǎo)演有些急了:“你一定得來了,不然咱沒得拍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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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剛還是不動:“您再給我三天,我再看看劇本,?!彼仓馈皩?dǎo)演跟制片人估計快瘋了”,但他堅持“最后一天留給我跟編劇再整個對一下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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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定要給我留時間的事,,我必須走進(jìn)他的心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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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骨髓的“人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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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悠悠那樣兒,。”這樣回憶起自己當(dāng)年的班長時,,馮遠(yuǎn)征就笑,,“折磨他是一件挺開心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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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1985級人藝演員培訓(xùn)班的同學(xué),,那時的人藝演員每天都吃住在一起,是同學(xué)更勝似兄弟姐妹,。吳剛身子骨硬,、柔韌性差,形體課上開胯得老師幫著壓,,他就躲,。老師一看不到吳剛就喊:“吳剛呢?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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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好哥們就嘻嘻哈哈把吳剛揪出來,,“壓得他直叫喚,‘哎喲’‘哎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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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級的吳剛,、馮遠(yuǎn)征、丁志誠,、高冬平,、王剛有“人藝五虎將”之稱,進(jìn)人藝前,,他們或多或少有社會工作經(jīng)驗,,比如吳剛做過片警、馮遠(yuǎn)征做過拉鏈廠工人,,考進(jìn)人藝多半是一波三折,,他們因此更珍惜來之不易的演員訓(xùn)練機(jī)會。馮遠(yuǎn)征還記得最初認(rèn)識吳剛時,,覺得他聲音特別好,,像配音演員或者播音員,才知道他當(dāng)年確實還考上了北京人民廣播電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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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剛之前也考過中央戲劇學(xué)院,,三試落選,為了不落下“基本功”,,他天天早晨去公園找老大爺?shù)跎ぷ印鋵嵞菚核€不知道什么是表演的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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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吳剛來說,年輕時想當(dāng)演員或許是為了好玩,、為了找一條還算有意思的出路,,但進(jìn)了人藝后,人藝就變成了這些孩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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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那會兒,,老一輩人藝演員還在,林連昆是85級學(xué)員班的班主任,,還有于是之,、夏淳、任寶賢……人藝是有傳統(tǒng)的學(xué)者型劇院,,在他們看來,,演戲是一件需要十二分認(rèn)真、專注,、嚴(yán)肅的事,,排練廳里掛四個大字,“戲比天大”,。戲7點(diǎn)半開場,,老演員5點(diǎn)半前全到了,吃飯,、換衣服,、自己化妝,開場前幾分鐘所有人都在閉著眼睛默戲,,誰想說話都不可能,;平時的排練片場也不容半點(diǎn)喧嘩,嬉鬧聊天會受到老一輩毫不留情的訓(xùn)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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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xué)第一天,,林連昆就和85班的學(xué)員說:“話劇這行,掙不著錢??!想好了,,你們有半年的時間,還能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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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所有人都留下了,“死磕舞臺”,。在人藝,,每個年輕演員都是從杵大桿、跑龍?zhí)鬃銎鸬?,吳剛亦然,。他記得自己?dāng)時在舞臺一邊杵著道具,看老前輩們演戲,,入迷得動彈不得,,“簡直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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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變》是人藝公認(rèn)最緊張的戲之一,,臺詞既多且長,由于從英文翻譯而來,,西式詞匯多,,加上是軍事法庭戲、人物走位極少,,演員說臺詞的功力稍不到位,,就可能讓觀眾看不進(jìn)去。1988年排第一版時,,人藝特地請來了美國的查爾頓·赫斯頓導(dǎo)演,,用一個月時間給演員們進(jìn)行軍事訓(xùn)練,排戲時掐著表——赫斯頓導(dǎo)演聽不懂中文,,全憑秒表卡點(diǎn)控制臺詞的節(jié)奏,,而演員,既要掌握臺詞的輕重語調(diào),,又要精準(zhǔn)地在一定時間內(nèi)說完大段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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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年輕的吳剛演的是氣盛急躁的馬瑞克,,被控告的魁格艦長由朱旭老爺子出演,,飾演馬瑞克辯護(hù)律師格林渥的則是任寶賢老師?;叵肫饋?,老一輩人藝演員的游刃有余、氣定神閑,吳剛至今仍自覺遠(yuǎn)遠(yuǎn)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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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演格林渥的愿望,,暗暗扎在了心里。等到2006年重排,,吳剛?cè)缭敢詢?,舉手投足、一言一語間,,儼然是一個完全不同于任寶賢的格林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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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人藝還有個自發(fā)的傳統(tǒng),,前輩去外地演戲,,年輕演員會自行商量派出一位跟著前往,專門負(fù)責(zé)前輩的后勤生活,,跑前跑后端茶送水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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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夏淳拎了好幾年箱子,”吳剛緊接著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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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大的榮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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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藝“團(tuán)帶班”的模式,,讓他們得以在生活里磨戲,只要有心,,在劇院和前輩們吃飯聊天都是熏陶,。夏淳導(dǎo)演帶了吳剛?cè)齻€戲,《雷雨》《日出》《北京人》,,有次排一小段戲,,吳剛走了二十多遍都過不了,夏淳也只是不緊不慢地說,,“再來”,,“再來”,“再來一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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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剛后來才明白,夏淳先生是在磨他的性子,。之后的很多年里,,夏淳每年春節(jié)都會給吳剛寄一張明信片,整整齊齊寫上一二三四五,,“今年又看了你的什么作品,、不錯繼續(xù)努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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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做戲,,不如說學(xué)的是做人。近二十年過去,老一輩多半退隱,,“人藝五虎將”成了中流砥柱,,再往下,新一輩的年輕演員陸續(xù)登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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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輪到吳剛,、馮遠(yuǎn)征這輩人藝演員,做那批繼承者的“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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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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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作為后生眼中的前輩,吳剛不屬于嚴(yán)厲的那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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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人先笑,,”在楊佳音的形容里,吳剛總是“笑呵呵的,,有禮有節(jié),、有板有眼”。作為B角,,他與吳剛同演過《茶館》里的唐鐵嘴,、小唐鐵嘴,演過《日出》里的李石清,,吳剛從來都是鼓勵為主,,但凡指點(diǎn)些什么,也總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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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兒你今天這么試一下,,欸我這也不一定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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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詞可以淡著點(diǎn)說,、輕著點(diǎn)說,,有數(shù)字的地方最好強(qiáng)調(diào)數(shù)字,有時,,吳剛會和楊佳音對比著演示不同處理方式的感覺,。后生難免有些畢恭畢敬,尤其對于人藝經(jīng)典之作,,楊佳音習(xí)慣先從模仿演起,。后來有些劇演熟了,他才偶爾加進(jìn)一點(diǎn)自己的臨場發(fā)揮,。吳剛?cè)糇⒁獾?,下臺后一定豎大拇指夸:“這好呀。你沒問題,,你不用照我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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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剛在人藝有個綽號,叫“師哥”,,無論老的少的,,見到吳剛都這么叫一聲。馮遠(yuǎn)征至今還把吳剛當(dāng)大家的班長,、主心骨——前些年馮遠(yuǎn)征父親過世時,,是吳剛組織班里的人去了他父親的追悼會,像親兄弟般,。不管誰家有事,,吳剛一句話,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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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遠(yuǎn)征得知父親病危那晚,,吳剛和他正好在演《茶館》。在向來“戲比天大”的人藝,,完成前兩幕松二爺?shù)膽蚍莺螅T遠(yuǎn)征在后臺等著謝幕,,可知道內(nèi)情的吳剛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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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謝什么幕,,你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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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后,,國產(chǎn)電影電視劇市場逐漸興起,,從前只活躍在話劇舞臺上的人藝演員,多少也開始收到外界劇組的角色邀約,。與人藝相比,,市場化劇組能帶來的潛在名利自然高了許多,但對吳剛和許多人藝演員來說,,他們有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每年9月,,人藝都會提前做好來年的排練演出計劃,得專門空出來人藝的排演時間,,那個時段無論如何都不接外邊的戲,。吳剛的解釋也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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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咱自個兒家里有事。你說家里有事,,能不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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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宋丹丹、濮存昕的名字已經(jīng)被大眾所熟知,,但吳剛的名字卻總像被藏起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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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記住了三十年前的央視元旦晚會小品《換大米》,,記住了《鐵人》王進(jìn)喜、《光榮的憤怒》葉光榮,,記住了十年前《潛伏》里的陸橋山,,記住了《人民的名義》里的達(dá)康書記、《慶余年》的陳萍萍,但說起“吳剛”,,大概還要上網(wǎng)查查照片才會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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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剛有能力讓再小的配角都被人記住,但他不喜歡談?wù)撟约?。只說,,“你必須要藏在人物的后面?!绷钠鹧葸^的戲,,聊起人藝的前輩師長,聊起最近看的電影,,他都有話可說,,但只要聊到自己,他便三言兩語草草打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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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么好說的,,嗐說得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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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很少人知道他在中蘇邊境的新疆,、青海西寧度過了學(xué)齡前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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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比如,,七歲到北京上學(xué)后,,他曾參加過“文革”后第一屆“銀河少年電視藝術(shù)團(tuán)”——后來在《人民的名義》里飾演祁同偉的許亞軍,正是他兒時在“銀河少年”的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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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神奇的央視少兒藝術(shù)團(tuán)曾出過王菲,、大張偉等各種文藝圈名人,飯桌上大家以此打趣他,,沒大沒小的樣子,,他也不惱怒,紅著臉擺手而過:“就玩唄,。都小時候的事了,,喝酒喝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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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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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我”恐怕是一種作為演員的美德,。比起自己,吳剛對外界的一切更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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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里,,他似乎能和任何工種的任何工作人員嘮上兩句,也都是笑呵呵的,。拍攝片場,,對戲的年輕演員太緊張,,臺詞說不利索,拍了好幾場還不行,。導(dǎo)演臨時決定換人,,現(xiàn)場抓壯丁,一個個試戲,,拖了近一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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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剛也不急,順手接過片場導(dǎo)演手中的箱子,、讓他專心指導(dǎo)群演,,然后穿著大褂杵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嘴咧得合不攏,,老半天不動,,渾身肢體動作都寫著“有意思極了”,仿佛一個看熱鬧的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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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藝訓(xùn)練時,,他們就被提醒,要留心隨時隨地觀察,,無論菜市場,、百貨大樓、公交車還是地鐵,,塑造人物的秘訣都藏在真實的生活里。有時遇上根據(jù)觀察編演小品的作業(yè),,一表演,,哪些是坐在屋里空想的,哪些是真切源于生活的,,老師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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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眼前的片場,年輕人確實太緊張了,。后來他滿頭冒汗地連連和吳剛彎腰道歉:“對不起吳老師,,我沒演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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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剛沒當(dāng)回事:“沒事,,慢慢來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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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樣,,拍戲好玩不?”他下場后每每要這么問我,,仿佛他是橫店的東道主,,一定要照顧好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的感受,,有時竟不知到底是誰在采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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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對生活都沒情趣,,那當(dāng)不好演員,,沒戲?!眳莿偤髞硌a(bǔ)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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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說,在酒店沙發(fā)上鋪干凈的白色浴巾,,把酒店套房當(dāng)成家招待客人,。一天工作結(jié)束后,吳剛換上了休閑短袖,、家居褲,,趿拉雙酒店拖鞋,頭皮頂上緊了一天的小辮也拆了,,拿出朋友送的好酒,,一臉和氣地招呼大家:“今兒在家吃飯,都是家人,,別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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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指著沙發(fā)上的白浴巾大笑他潔癖,,他不服氣地回瞪:“把這收拾得跟個家似的,,回來就當(dāng)回家了,多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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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dāng)演員,當(dāng)一輩子演員,,仿佛就是沖著“好玩”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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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想過做別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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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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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而優(yōu)則導(dǎo),,沒想過當(dāng)導(dǎo)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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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過,,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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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只想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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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啊,。當(dāng)演員可以活好多個人生,售貨員啊,、當(dāng)官啊,,多少個角色留在大家心里了,,最后豐富自己的人生。多好玩啊,,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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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又側(cè)過身來,,臉上寫著小小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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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樣這個答案,,你看我答得還算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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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方子春,、宋苗《一顆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藝》,,梁秉堃《故事中的北京人藝》等。除文中提到的受訪者外,,特別感謝潘小路對本文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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