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傷心失去的那些很有人情的,、深意悠遠(yuǎn)的文化氣息，我們中國人怎樣看待宇宙自然,、人,、生命鬼魂；怎樣度過一年中那些特殊日子,；季節(jié)更替,、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次第吹拂大地人間，這些神秘奇妙情境,，先人們?nèi)绾斡瓉硭屯?，又怎樣地接待并且送上那些流浪者、乞討者,、五體投地朝山進(jìn)香的圣徒??每當(dāng)這種種時節(jié),，人們的服飾、儀容,、舉止無一不是關(guān)乎人文,、文化及文明，難道這些都是萬惡的四舊,？必得砸爛鏟除而后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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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鄧郁 ?實習(xí)記者 ?程馨雨 ?夏勉 ?發(fā)自北京 ?編輯 ?雨僧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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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0年丈夫張仃去世，灰娃已經(jīng)有10年沒出過遠(yuǎn)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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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西郊山林被銀杏,、梧桐和爬藤植物包圍的房舍里，她安安靜靜地蟄居了近三十載,。2020年秋,，因新詩集《不要玫瑰》面世,，老人在一周時間里接連到訪了四座南方城市。返京接受我們的面訪時,，裝束照樣一絲不茍,。黑色外套和呢子裙，脖頸上搭著一條青藍(lán)間灰紫色的薄紗巾,。眉毛,、兩腮和嘴唇可見淡淡的妝容，襯出面龐的白皙,。說到沿途的見聞,，93歲的灰娃興致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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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南通,，天際線很好看,。走到哪空氣里都是桂花香，灌木從南到北的樹種都有,。地面不是平的,，像丘陵地帶，有綠的青苔,，還有野草,，我好想脫下鞋，在那青草地上走一走,，可惜時間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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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致而精力充沛的外表下,，她像叢林里孤身探徑的鹿，對周遭格外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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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王寅邀請灰娃赴上海參加“詩歌來到美術(shù)館”專場朗讀交流會,。出乎王寅的預(yù)料，老人精神狀態(tài)很好,，“耳聰目明,。而且她的手很溫暖，比很多年輕人都暖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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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片刻閑暇，兩人坐在秋陽下,?！盎彝薷抑v了一句話，她覺得在上海,，看到的人都很友善,。‘我不覺得害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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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寅忽地有點難過,。“她這份恐懼由來已久,。因為她經(jīng)歷過坎坷和磨難,，有她的脆弱。如果不被善待,，她會有感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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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誠地守護(hù)早年所受的教育,，篤信真實,、自然和美好，道德與言辭上秉持“潔癖”,；但在數(shù)十年的跌宕里,，目睹種種顛倒的是非、信仰的崩壞,、各種斗爭與非人行徑的上演,，讓灰娃生出巨大的恐懼，一度求解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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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成了灰娃自1970年代一個并非自覺的出口。每個字仿佛歲月凝結(jié),，又讓讀者感受到平靜之下的巖漿,。文學(xué)評論家謝冕稱灰娃的詩風(fēng)詭異奇絕,，毫無師承,，獨(dú)此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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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娃卻道,，自己是無意中走到詩的森林,、詩的園子里來的，就如同這回新書出版宣傳在文化界引發(fā)的一點波瀾,，全不在她的預(yù)想中,。她只是牢牢地記得那句：“宇宙神說：地上的路，你還沒有走完,，每個人必須走完自己的路,，這就是人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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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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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于關(guān)中以東的灰娃原名理召,，祖上算前清舉人。到上世紀(jì)初家道凋敝,，外公外婆均務(wù)農(nóng)為生,。對文學(xué)的情感,，大抵得自教書的父親和舅舅?！盎彝奘俏倚r候的小名,，這是西部省份常用的名字?！摇囊馑际怯悬c灰色,，大人覺得你有點乖，有點怪,，有點讓人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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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多歲的灰娃,，只有起身時才會顯出行動的遲緩,。“我這腰可有故事,，給你慢慢說哈”——她把它當(dāng)成個掌故,，開朗地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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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歲,，剛?cè)パ影膊痪玫幕彝?，因為“想學(xué)習(xí)英雄保爾·柯察金”，在冰面扛大包糧摔倒,，尾骨重重地砸下,，造成骨折。長時間沒有治療,，脊椎長成S形, 身高因此矮了四五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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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延安，是我這一生最最自由的幾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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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壽之外，“延安”成為詩人灰娃的一個重要標(biāo)簽,。但她的詩歌里幾乎看不到被規(guī)訓(xùn)過的紅色文風(fēng)與唯物的背景,。那一片地方，究竟帶給了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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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表姐帶著灰娃，經(jīng)過安吳青年訓(xùn)練班的短訓(xùn),，直奔延安,。在“延安兒童藝術(shù)學(xué)園”，賀綠汀領(lǐng)著這群娃娃背誦《琵琶行》和《歸去來兮辭》，音樂家史洛蒙,、作曲家劉熾講音樂鑒賞,；張仃、艾青,、蕭軍等人則帶著他們參觀抗戰(zhàn)漫畫,，還有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的復(fù)制品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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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的文藝活躍而豐富，沒有禁忌, 處處能聽到人們?nèi)齼蓛傻卣務(wù)撐乃囎髌?。加之我的智力,、身體發(fā)育遲緩，整天整年,，一心想著些有趣的事,，滑冰、游泳,、種菜,、紡紗,、唱歌,，到處看看走走……開會、下鄉(xiāng)掃盲,、練兵,、排練……對于我都大有興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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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娃接觸到的許多師長都來自“文抗”（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延安分會）,，或是從“魯藝”出來的張仃這種，有著另一種飄逸的氣息,。她最愛數(shù)“延安三怪”的趣事：“張仃把頭發(fā)梳得高高的,，一件夾克,、一雙高筒靴,，發(fā)型活像普希金再世；塞克喜歡哥薩克,，立領(lǐng),，很寬大。他眼窩深,，鼻子特高,，走起路來，拿著手杖走,，目不旁視,；杜矢甲是個天才藝術(shù)家,，個子高大。張仃當(dāng)時找件用不了的破毛毯,，拿剪子隨便鉸開縫了兩下給他披在身上,，當(dāng)個短披風(fēng)，他穿了可有興致,。他是當(dāng)時中國最好的男低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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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抗”人發(fā)起成立的作家俱樂部,，張仃擔(dān)綱設(shè)計,，裝飾完全就地取材：墻壁安裝的壁燈用農(nóng)民篩面的籮做成：短木片圍成一圈，一面底部繃上細(xì)銅絲網(wǎng),。把圓的籮從中間切開成為半圓形，扣在墻上,，里面放一個小油燈,，燈光從細(xì)網(wǎng)透射出來，柔和而朦朧,，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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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面墻上高處,，懸掛著“文抗”的會徽：一團(tuán)熊熊燃燒的火焰,，中間一把鑰匙，意指文藝家是普羅米修斯,，為人間盜取光明,。“張仃給我們大家做黑色的面具,，大人們戴著跳交誼舞,、聊天，我們小孩一人也發(fā)一個,，滿屋里頭瞎串,。蕭軍用俄語唱《五月的夜》，我在童話劇《公主的旅行》里演過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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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灰娃認(rèn)為在延安享受的這一切理所當(dāng)然——世界可不應(yīng)該就是這樣,？穿越半個多世紀(jì)的歷史煙塵,，她才愈發(fā)覺察出那時的幸福?！霸趹?zhàn)火紛飛的歲月,，我們是何等幸運(yùn)，沒有被封閉，是與人類先進(jìn)文化相通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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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仃研究專家、學(xué)者李兆忠認(rèn)為,，灰娃的延安記憶，是由德才兼?zhèn)涞淖笠砦幕?、平易近人的首長,、純樸美好的陜北鄉(xiāng)情合力形成,?！斑@種記憶與現(xiàn)實的延安存在深刻的錯位，然而具體到灰娃,，一切顯得順理成章。只是,，這限制了灰娃的視野,，使她對錯綜復(fù)雜的人事缺乏起碼的認(rèn)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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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及灰娃,，她不覺得自己美化了延安。王寅也認(rèn)為,，灰娃腦海中那個精神原鄉(xiāng)似的延安,，與某些研究者深度挖掘的延安其他側(cè)面，應(yīng)該都是真實存在的,?！盎彝迣ρ影驳母星椋蝗缯f是她對那群人的感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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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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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灰娃被外派至部隊,，新婚不久便輾轉(zhuǎn)晉冀魯豫,。此后好幾年，她飽受肺結(jié)核折磨,，已經(jīng)到了護(hù)士為她準(zhǔn)備后事的地步——幸虧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參謀長調(diào)來新藥,，休養(yǎng)許久才轉(zhuǎn)危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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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理想化的延安，她也遇上過整風(fēng)和“搶救運(yùn)動”,，“好多單位絕大部分人都成了‘特務(wù)’,。那種痛苦和無奈，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人何以如此不堪呢,！”但這些始終不如1953年抵京之后所受的“打擊”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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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打擊首先來自——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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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個兒或者群體怪相的臉,，卑微的、奸笑的,、趾高氣揚(yáng)的,、詭詐的、假里假氣的,、陰氣十足的……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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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告訴老領(lǐng)導(dǎo)王司令,，想回延安,，因為“這些人臉不行”。司令啞然,，“臉不行,，怎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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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通,。最終還是勸服了,。理由除了延安“人都散了”，還有“夜里狼群多,，你不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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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空”里生活了近20年的灰娃終于意識到，從前的桃花源不復(fù)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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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的衣服,，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總會讓外人覺得哪里不順眼,?！被彝薜耐馍し品普f，姨會選洋紅間白條的布料給她做襯衣,，或者在衣服上繡一個咖啡色的大鐵錨,；冬天，她會上前門買毛料,?！跋律硎歉褡友?，上身是上海藍(lán)土布做的棉罩衣。那時我可不敢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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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寫文章還是上臺發(fā)言，灰娃都沿用自己習(xí)慣的語言方式,，改也改不過來,。“你還是老延安老黨員,，怎么一點都不像,？一個黨員都沒發(fā)展過？”“瞧你像只小鴿子,！小鴿子,，你飛走吧！”責(zé)難劈頭蓋臉地砸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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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次政治運(yùn)動,，她統(tǒng)統(tǒng)經(jīng)歷，卻看不明白,?！耙苍S這一切只是革命過程中的必要手段，但這個過程為什么這樣難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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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走到街上，但凡有人舉手——可能只是撥弄頭發(fā),，她也會當(dāng)成“有人無緣無故地打我”,，趕緊低頭跑到附近。還不時看見死去的人變了形的臉,，“站在自己棺材旁,，默然地居心叵測地環(huán)顧四周。又聽見過宇宙運(yùn)行的聲音,，朦朧的轟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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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農(nóng)村抗旱,，“8月的大太陽老不下雨,，火苗都著火了，我們拿著臉盆,，一接一盆水給莊稼倒水,。大夫跟我說過不能暴曬，我戴著草帽就去了,。書記問我,，你為什么要戴著草帽抗旱,？你怎么能夠怕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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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娃有些恍惚,?！拔揖图傺b著聽他們,，但是我腦子胡思亂想,，我想我的事，想那些我喜歡的,。一會兒看一個櫻桃樹,，一會兒一個丁香樹，風(fēng)一吹一搖,，畫眉鳥還叫,，那些場景就是我的心情。那時候我沒寫詩,，現(xiàn)在想那不是詩嗎,？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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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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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就這樣找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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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有什么紙、盒子,，她隨手拿起來,，由著自己胡想，有時拿筆寫一兩個字,，有時是一行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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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寫故鄉(xiāng)，寫夏季暴雨下的樹木花草,。在上海的“灰娃詩歌研討會”上,，金宇澄說起，她詩里的植物,，看不出是屬于南方還是北方,。隔天的美術(shù)館沙龍，汪家明也談到,，灰娃筆下的植物來自遙遠(yuǎn)的詩經(jīng),、楚辭，帶有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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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娃的回應(yīng)是：“它們是人想象的,，不要北方、南方,。這些植物也可能是天上的,，也可能是美洲的,、歐洲的。生活給了我星星,、月亮,，這時候就有這個花，就有這個樹,。心里的真實,，不是地理的真實。詩歌是寫靈魂的,，不是叫你描摹客觀事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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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先寫下的那首只有兩行的《無題》,，被很多人一再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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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誰 敢 擦拭我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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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那 印痕 也 灼熱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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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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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自己對人類絕望,，“覺得好人再也沒有辦法了,。”但滿腹的憂懼,、冤屈,，卻沒有在筆下淌溢，而是以一種倔強(qiáng)和剛強(qiáng),，甚至挑釁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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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不擔(dān)心與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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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陷身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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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捉摸猜也猜不透的戰(zhàn)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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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是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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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能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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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你們得到些許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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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帶著往日的創(chuàng)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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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xiàn)在你們還怎么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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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額頭青枝綠葉》片段，19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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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將灰娃與同樣罹患精神疾病的格麗克,、西爾維婭·普拉斯等女詩人相提并論,。王寅卻覺得，灰娃的詩句里看不出這是一個病人的文字,?！昂芷届o，沒有非理性的,、失控的跡象,。聽她讀詩，不是像火車一樣行進(jìn)的感覺,。她絕對不是把病癥直接用文字寫下來,，而是經(jīng)過了轉(zhuǎn)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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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娃相信,，即便靈魂被扭曲、煎熬,，思考和質(zhì)問也不能停歇,。她在讀書筆記里摘抄過這樣的話：“痛苦是報信者,，驚告我們有些東西須要修正，包括修補(bǔ)我們破碎的心,。把痛苦只看成不公,，是誤解了人生的目的?！睂τ谒?，寫詩就如她喜愛的佩索阿，在那些白日夢的某一片斷里,，獲得了永遠(yuǎn)的自由——“就像一些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神奇島嶼,，作為南部海洋的贈禮豁然展現(xià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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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歲時才開始寫詩的灰娃，一起筆便在詩里一次次地碰觸死亡,。在《不要玫瑰》《墓銘》等詩里,，她屢屢想象自己作別塵世后，再回到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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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不要玫瑰 不用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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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墓 常青藤日夜洶涌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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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早上 喚春低唱 一只文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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銜一盞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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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玫瑰》片段,，197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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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提起這首意象紛呈的詩,，如同帶淚的微笑?；彝拚f自己想過很多次,，人死了有沒有靈魂?！坝械脑?，就在我墳?zāi)垢浇狉序薪?，溪水流,。我喜歡啟明星，就讓早晨的露水和風(fēng),，吹著我好了,，亮晶晶的，多好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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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美好的詩，差一點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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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的時候,，興之所至，筆不由人,。一旦“醒”過來,，寫作者才猛然意識到這些字的可怕,。“它們和墻上的大字報太不一樣了,，一定要害我,，誰叫你寫這些亂七八糟的？”灰娃常常想過要燒掉它們,，或者撕碎了裝在口袋里,，用馬桶沖走，也曾叫肖菲菲幫她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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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卻留了個心眼,，把其中兩首夾在自己的手抄歌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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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句子,，每看一遍,，我的心弦就拉一下。誰對死亡都恐懼,，她還寫我的墓地,。又美好，又神秘,。跟學(xué)校學(xué)的完全不同,，我說不出太多，就覺得是好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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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若干年后，聽說灰娃要出頭一本詩集《山鬼故家》,，肖菲菲趕緊給姨打電話,，把手稿寄去。毫不知情的灰娃驚喜不已,。那兩首,，便是后來備受好評的《我額頭青枝綠葉》與《墓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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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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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在人人自危的年代,，有些東西也被灰娃像護(hù)寶似的拼命維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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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后期，肖菲菲學(xué)業(yè)中斷,，每年都從湖南跑到北京灰娃家數(shù)次,。“我姨家有東西吸引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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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個晚上，灰娃會拿出珍藏的一點咖啡或紅茶，有時還會往滇紅茶中放幾滴干紅酒,、一點冰糖,、一片鮮檸檬，隨后把門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拉上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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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把燈都熄了，點上幾根蠟燭,，帶著我們幾個女孩子聽唱片,，有德沃夏克、德彪西和柴可夫斯基——都是偷偷藏在陽臺雜物下面才幸存下來,。我們還一起讀雪萊,、萊蒙托夫、普希金,，安徒生童話,。反復(fù)讀，我姨也不怎么解釋,。偶爾蹦出一句,，人家（作家）怎么能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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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菲菲說，那會兒自己的心情跟著音樂,，像被洗干凈一樣,。秋天女孩子們跟著灰娃這個“大小孩”去日壇公園撿樹枝，春天去香山摘野花,。到今天,，肖菲菲走到外頭看到樹木花草，都會多看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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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灰娃嫌家里的床罩不夠好看，會費(fèi)很大的勁縫個荷葉邊,，把底下遮住,。簡陋的書架上，她會做一層印花布的簾子,，鐵絲綁著,，沒有鐵環(huán)，就拿曲別針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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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講究其來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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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事變后，為避戰(zhàn)亂，灰娃曾隨母親遷到距西安一百多里的一個村莊,，住了一年多,。啟蒙老師常帶著她和小伙伴到文廟去，拿出巴掌大一小塊紙和鉛筆,，拓下碑林石碑上的書法,；祖母的衣服上繡滿花鳥人物和戲文片段，或是整首的戀歌,；母親教她用草茉莉,、指甲花來染指甲?！跋奶?，我不愿睡竹床，就給我的百草園邊上鋪一涼席,。仰面躺在那里,，數(shù)天上的星星。似乎這樣,，就在星星月亮中間了,，人也就在歌謠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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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姑娘出嫁的夜里,，娘家把墻角、神龕,，水缸上頭,，都擺上蠟燭?；彝抻檬直葎澲o我們看,，“這么大口的水缸上頭，飄了好多個蠟燭,，火苗映到水里,，在水上游來游去?？赡阒涝趺茨懿宓剿?，怎么能平穩(wěn)地讓它走？就是蘿卜把它切這么厚一片,，用竹簽插著,。這長明燈（燭）就表示著雖然她嫁了，但她精神上還跟家人在一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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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見到有個頭上纏著白麻布的中年人，帶著兒子在一口水井邊默默地打水。過不多久,，村里出來個十多歲,、剛嫁過來的女孩，見到這對父子,，折回來,，走得離他們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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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這姑娘說什么,？她管那個男的叫叔叔,。那嬸嬸不是剛走（去世）了嘛，女孩對著男的說——我嬸兒,，把難處,，都留給你一個人了?！比绱似綄嵉囊痪?，灰娃反復(fù)品著，咀嚼到今天,?！斑@樣子帶著感情說出來了，把人生的艱辛都表達(dá)出來了是不是,？我們城里人死了,，頂多說一句，‘節(jié)哀’,，很公式化概念化,，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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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詩里寫出嫁,、哭墳，寫水井,、紡車,，寫《心上的清泉》《美麗憂倦的大地》。在《野土九章》和《祭典》里,，充滿了鄉(xiāng)俗民風(fēng),、人情世故、生老病死,、節(jié)慶悲歡,。她把這一切都叫作“生活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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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傷心失去的那些很有人情的,、深意悠遠(yuǎn)的文化氣息,，我們中國人怎樣看待宇宙自然、人、生命鬼魂,；怎樣度過一年中那些特殊日子,；季節(jié)更替、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次第吹拂大地人間,，這些神秘奇妙情境,，先人們?nèi)绾斡瓉硭屯衷鯓拥亟哟⑶宜蜕夏切┝骼苏?、乞討者,、五體投地朝山進(jìn)香的圣徒??每當(dāng)這種種時節(jié)，人們的服飾,、儀容,、舉止無一不是關(guān)乎人文、文化及文明,，難道這些都是萬惡的四舊,？必得砸爛鏟除而后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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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文字是灰娃內(nèi)心的聲音,。對于往昔種種美好的喪失,，她有刻骨銘心的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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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中又一次觸及到生活樣式,，她忽地直起身,，“我的結(jié)論就是，人類永遠(yuǎn)依著美和善往前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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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滿足了我的精神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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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美上有著高要求的灰娃，在選擇另一半時毫不遷就,?！白钪匾木褪且v正義，為人正派,?！彼苄牢浚约旱娜位橐?，都符合這個標(biāo)準(zhǔ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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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任武昭峰，是1946年外派去新四旅政治部文工團(tuán)認(rèn)識的年輕軍官,。因情勢緊急,，他們聽從領(lǐng)導(dǎo)建議閃婚?；楹鬀]幾天就各自踏上征程,。幾年后,，武昭峰在朝鮮戰(zhàn)爭中犧牲，年僅23歲,。兩人正經(jīng)在一起的日子,，不到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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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隔,，便是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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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在編譯社工作的灰娃從朋友處認(rèn)識了年長自己20歲的白天,。白天原名魏巍,，早年從一名思想偏左翼的國民黨軍官轉(zhuǎn)投中共，改名即取“從此黑暗結(jié)束,，白天來臨”之意,。60年代，少將白天投身軍事史研究,，是公認(rèn)的“好讀書,，善思考，文武雙全”的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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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灰娃描述,，白天沉浸在思考中時絕不開門，若有看不慣的人與他搭訕,，他會當(dāng)場回絕——不做無謂的交際,；對于郵寄東西時附上字條，白天覺得寫字的紙應(yīng)當(dāng)另裝信封,，另付郵資,，“不能占一絲便宜”；“文革”期間,，灰娃教育孩子要端正,，“不要像鄰居孩子誰誰那樣，抄別人家,，把人打傷”,，白天斥責(zé)她不該在背后議論人，有話應(yīng)該當(dāng)面說,；家里有剩飯剩菜，灰娃好心在廚房偷偷吃了,。白天氣得發(fā)火：“你又不是奴才,，大家剩的飯菜，大家吃,！你為什么要一個人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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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軍隊建設(shè)問題上,，白天反對照搬蘇聯(lián)模式，堅持己見,，坦蕩孤絕到死,。到后來，灰娃越來越理解了他,?！八且粋€典型的堂·吉訶德。那時別人說你怎么找了個國民黨,？我不在乎,。”灰娃很肅穆地對我們說,，“他滿足了我精神的需要,。我這輩子頭一次見到真正干凈、真正高尚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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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灰娃怕被開除出黨,，白天勸她：“不當(dāng)黨員,，難道就不是革命者了嗎？而什么又是革命呢,？”一席話,，讓灰娃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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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知道灰娃寫詩,，很是鼓勵,。“他老說,，你知道你像誰,？我說我不知道。他說你像雪萊,?！闭f這話的灰娃眼睛瞇了起來，如受到肯定和包容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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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娃個性當(dāng)中的剛強(qiáng),、正直、執(zhí)拗,，多少有這位嚴(yán)厲先生的熏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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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我們講話用詞很在意。到什么程度,？上洗手間,，你別說‘上廁所’,，這她受不了?！被彝夼c武昭峰的孫女喃喃說,，語氣里又敬又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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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時靈感涌來,，灰娃形容如記錄下心電圖一樣,，要第一時間捕捉住。若家里人叫她喝水吃飯,，她往往勃然大怒,。“他們說,，你要渴了餓了怎么辦,？嘿，我渴死,，我樂意,。不是有句話，有錢難買他愿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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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個狀態(tài)不管喜怒哀樂,，都是美,，都是幸福的，我愿意永遠(yuǎn)在那個里面,。打斷了,，就再也回不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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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白天去世后,，灰娃又獨(dú)自過了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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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她,，怎么化解長年的孤獨(dú),，她搖搖頭，“當(dāng)然我想白天先生,，我對他是很滿意的,。可他不在了,，我也就那么過,，并沒想著非得跟個什么人去。再說,，哪里還找得到白天那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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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與畫家張仃結(jié)合。這個如老鷹般犀利的男人,，不但紳士,，還多了一份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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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仃生活極有規(guī)律,。每天早上4點起床,，用灰娃的話說，“家里誰起來都不用講話,，光聽見紙嘩嘩響,。”張仃不做其他家事,，但早餐從來都是他準(zhǔn)備：拿出面包,，黃油先軟上，果醬備好,，再熱杯牛奶,、咖啡，擺好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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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張仃爺爺就開始作畫,，鋪紙、磨墨,、蓋印章這些,，一定都是奶奶。他只相信她,。到山里,、野外寫生，撐傘,、擋風(fēng),、遞水和濕毛巾，也都是奶奶,?！编貞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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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仃熱愛民間文化,，也喜愛摩登,。到七八十歲，他也會爬上凳子,，把放錯位置,、擺錯面的瓷器、物件歸位,?！八f，這些物都是有生命的,。只要經(jīng)過你的手,，就要處理成最美好,、最應(yīng)該的樣子。你羞辱了物,，等于羞辱了你自己,。”灰娃說,，自己對丈夫并非盲目服從,。“覺得他說得好,，嚴(yán)謹(jǐn),，便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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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灰娃看來,，張仃待人禮貌有加,，溫和善良，內(nèi)心又有剛烈的一面,。他始終厭惡貪欲,、虛榮、做作,?！拔母铩敝星宦傻纳剩瑢?dǎo)致他反感到嘔吐,，故此畫起了純焦墨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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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6月，汪家明去探望過92歲壽誕的張仃,，并給他們夫婦拍照,。“灰娃把張仃當(dāng)作依靠一樣,，照相時側(cè)過去,。張仃就這樣（做一個雙手合抱的動作）。張仃個子不高,，但就像座山,，很厚重。他其實和灰娃一樣,，后來是很孤獨(dú)的,，對一些事情很排斥，但是又不能表現(xiàn),。我那幾年去看他,，每次都是看到他捧著一本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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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明沒想到,，那是他為這對伉儷拍的最后一張合影,。幾個月后，張仃突發(fā)腦梗,，次年辭世,。灰娃抑郁癥復(fù)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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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詩歌，慢慢地將她從悲傷和空落里撈起,。在張仃去世后的七十天,、百日、一年,、五年,，她都用詩歌寫下對丈夫的思念，也抒發(fā)著兩人共同的理想和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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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靈魂的敬意,、靈魂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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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yuǎn)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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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大聲號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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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于質(zhì)疑,、勇于呼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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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意念重圍自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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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沉思的最亮音釋夢解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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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指俘獲靈魂為業(yè)者，無奈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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紡織微詞妙語予以笑刺的慧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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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守儀態(tài)文雅,、情致卓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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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 大鳥窩》片段,，2014年張仃逝世五周年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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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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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里，一個光亮如新的單人大藤椅敦實地立著——那是張仃在世時的專座,?；彝迺r常覺得，她的“曼兄”（灰娃對張仃的愛稱）還在上頭坐著,。偶爾,，她會下意識地說一句，“桌子上有什么不見了,，是爺爺拿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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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為整理張仃文集,，她每每工作到深夜,。這作息習(xí)慣后來也沒再糾過來。如今,，她依然夜里閱讀,，偶然想寫什么便寫上一筆。到日頭起來,，瞌睡了便閉眼休息,，晝和夜對她來說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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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行的《無題》至今，半個世紀(jì)將逝,，真正留存,、發(fā)表的灰娃詩歌不超過百首。她也從未被“詩人”這個身份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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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第一本詩集《山鬼故家》問世,，詩界一片驚異。老詩人牛漢激賞它的自由與勇銳,，稱之為“野詩”,，引為同道；翻譯家屠岸認(rèn)為它是“靈魂冒險,、靈魂遨游的記錄”,；評論家謝冕則直言，詩歌界對灰娃的到來毫無準(zhǔn)備,，“那時我們正沉浸在新詩潮變革的興奮與狂熱中,，我們的詩歌思維中裝滿了意象、象征,、變形,、建構(gòu)、現(xiàn)代主義等等熱門話題,，對灰娃非常陌生,。讀灰娃的詩也如讀她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個歷險的過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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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灰娃又出版過兩本詩集，很快也便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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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玫瑰》這本新詩集里刊出的最后十余首,，皆作于2015年之后。詩人楊鍵感覺,，從早年措詞較為英雄主義,，節(jié)奏如同急行軍一般；晚年的誠懇,，讓灰娃離詩越來越近,。“早期和中期,，現(xiàn)實是灰娃的主人,，她只能跟著變化；到晚期則隨心所欲——這是判斷一個詩人是否優(yōu)秀的標(biāo)準(zhǔ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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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評論者熱衷于探討灰娃詩歌的節(jié)奏,、韻律與文字特點，楊鍵更喜歡晚年灰娃詩歌的聲音,，認(rèn)為那是“天真,，高貴，自然的生命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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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便讀過灰娃詩歌的王寅,，驚嘆于她的獨(dú)特性。偶然的機(jī)會,，他從灰娃孫女婿,、藝術(shù)家冷冰川那里獲悉，老人身體康健,，遠(yuǎn)行應(yīng)無大礙,。他花費(fèi)一年籌劃，終于將灰娃請到了“詩歌來到美術(shù)館”活動現(xiàn)場,。他覺得好的詩人應(yīng)該被更多人知道，但形成社會現(xiàn)象并非他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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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娃的詩歌,、她的表達(dá)，一點也不落伍,，還很當(dāng)代,。而在當(dāng)代詩人里，她沒有學(xué)過誰,，也和任何文學(xué)潮流和詩歌流派無關(guān),。她是一個神奇的存在，也是一個被嚴(yán)重忽視的詩人,?！闭f到這兒，王寅克制的聲音里浮起一絲情緒,?！霸娙嗽谶@個時代能‘出來’，多半還是因為社會效應(yīng)和社會屬性,。像海子,、余秀華，大家關(guān)注的是他們的經(jīng)歷,、話題性,。灰娃身上有很多值得發(fā)掘的東西,，不是做一兩個活動,，出了詩集，便能挖掘夠的。對文本的讀解更重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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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灰娃的詩句里時常浮現(xiàn)出“神”的存在，拷問也依然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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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之光照臨宇宙,，人應(yīng)當(dāng)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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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災(zāi)難的輪軸，誰還在加緊轉(zhuǎn)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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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怎樣面對神,？怎樣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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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娃《澆祭》片段,，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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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娃說,，她心中的神，便是宇宙,，是一切最本真的所在,。“我只對美和人性智慧臣服,?！钡@些又不是那么虛妄縹緲。她關(guān)心當(dāng)下,，會給朋友發(fā)送有關(guān)國際時事的微信鏈接,；既讀洛爾迦、阿多尼斯和顧隨,，也會買《格雷厄姆·格林文集》和《斯通納》,，讀書筆記密密麻麻，蛛網(wǎng)曲譜似的修改筆跡,，一如當(dāng)年,。讀到一些哲學(xué)篇章，有搞不明白的學(xué)術(shù)概念,，她會直接問喃喃在大學(xué)當(dāng)教授的丈夫,，那份好學(xué)和執(zhí)著讓后者非常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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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喃眼中的奶奶,，或許是個晚熟的女子,，但不笨，且永遠(yuǎn)覺得自我教育得還不夠,?！坝腥藢κ浪讬?quán)勢天生敏感。而她一直覺得,，喜歡掙錢很不好,。奶奶認(rèn)為高尚的人得是讀書人,。這點其實有片面的地方，對后輩的影響很大,。但在寫詩上,，她從來不會覺得：為什么大家沒有認(rèn)識到我？她只是為自己而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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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娃說，曾經(jīng)的幸運(yùn)和幸福奠定了她的心性,，現(xiàn)在她不光知道了自己不要什么,，還知道了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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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我們唱起年輕時縈繞耳邊的《熱血》,，“我們?yōu)橹?、平等、自由,，愿付任何的代價,。甚至我們的頭顱，我們的熱血,，第伯爾河似的奔流……這些歌,，在延安半夜的山頭都能聽到。每個人都會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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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什么,？要的就是社會整體的文化,，不再下行，而要往上走,。文化不是簡單地寫在書上,。我還老是想到整個人類。但一般的人我不愿意跟他們說,，為什么,？我說出來，別人的第一個表情就是對我最大的羞辱……我很難過,。不能以任何借口來降低文化的水平,。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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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柔和而又堅定的聲音原本保持著從容的節(jié)奏,，此時突然沉默,，嘴唇顫抖著，哽咽到不能自已,，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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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灰娃作品集《山鬼故家》,、《不要玫瑰》，灰娃回憶錄《我額頭青枝綠葉》,，李兆忠《灰娃：尋覓消失的貴族風(fēng)流》,，實習(xí)記者方沁對本文亦有貢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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