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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鄧郁 實習記者 胡佳璐 發(fā)自安徽銅陵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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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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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40年沒有停船的安徽大通“清字巷”渡口停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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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轉了數年的集體企業(yè)銅陵縣輪船公司推行股份制改革,不滿的下崗工人砸壞了渡船玻璃,,到經理辦公室鬧事,?!拔覀冞B粥都喝不上,,揭不開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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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讀研的文學青年郭熙志聽到消息,,返回故鄉(xiāng)安徽大通,發(fā)覺鄉(xiāng)鄰和周遭變得陌生而激烈,。他敏銳地以個人身份拍攝下紀錄片《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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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故鄉(xiāng)的陌生感還來自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熱和欲。舊時的工廠改裝成卡拉OK,,合作社變成私人酒店,,凡娛樂場所,名必“維也納”“萊茵河”“左岸”……“好像在薄暮之時每個人都變得焦躁了,,渾身想使勁兒卻沒有地方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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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人人都愿意面對鏡頭,。脾氣沖的下崗職工吳八音常撇嘴,,“有什么好拍的,?等我上崗你再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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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大米,、賣煤球、摘野菜,,吳八音和丈夫周朝陽都試過,。幾個月下來,周朝陽瘦得“像具骷髏”,。窮怕了,,他心一橫,找條小“劃子”,,和老婆一起跑起了擺渡,。野船,只能夜里摸黑,。一次一個船客收5塊,,眼看日子就要亮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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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0月17日,,兩人從船上跌落水中,,人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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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下著毛毛雨,,那個船在中間轉,周朝陽二哥跑去看,,沒有人了,,一下就涼了,就知道出事了,?!惫踔净貞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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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兒子周鑫年紀尚幼,,被一圈大人圍著,,不知所措。長大后,,他才漸漸悟到父母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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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生的是我,是個兒子,。爸爸估計有壓力,。”周朝陽夫婦逝去后,家人整理遺物時發(fā)現了一件破棉襖,,從里頭摸出來一萬多塊錢,。“頭一年(1998年)發(fā)大水,,我們五十多天沒吃過肉,,都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我感覺他們,真的是為了錢把自己給丟到水里去,?!笔茉L時,周鑫的語氣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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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地方政府提出“要用土改的方式來推進股份制改制”。郭熙志說,,“到后面幾年,,才給下崗職工每月發(fā)放一百多塊的補貼,但也不夠糊口,?!比绻敃r有略為緩和的方式進行改制,如果能鼓勵不同的船只合理競爭,,如果周朝陽他們小心一點,,悲劇是否不會發(fā)生?一切無法重來,。工人討要說法也好,,期待吃大鍋飯也罷,都阻擋不了改制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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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播出后,,獲中國紀錄片短片競賽金獎并入圍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拍攝并未就此中止,。郭熙志預感到時代的劇變,,把視角鎖定在他所熟悉的周家,、賀家和陶家這三個家庭,,開始了長達20年的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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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道本分,、忠誠于黨的老船隊隊長陶禮貴和老伴思忖再三,,決定到縣城里開小餐館,破釜沉舟,。一個天蒙蒙亮的清晨,,他們拉著家里幾套桌椅,匆匆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和悅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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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店之初,,吃白食的,、地痞騷擾不斷,稅也高,,經營不易,。幾年后,路邊的小館子變成了“大通土菜館”,,大兒子陶程學到了母親的獨門手藝,,當起了大廚加老板。再往后,,土菜館又轉成了大廳擺著皮沙發(fā),、有兩層樓的大酒樓?!昂与?、螃蟹、老鱉,、帶魚,、刀魚,來吃的不少,。錢來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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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禮貴四十多歲創(chuàng)業(yè)就開始給兩個孩子鋪路,。但事不遂人愿,。陶程生活不順意,寄情賭博,,賠了大半身家,。老二陶軍在和初戀分開后,心灰意冷,,四處浪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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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身患癌癥郁郁寡歡的陶禮貴在病榻感嘆:“人生就是這樣,,跟過去打仗一樣,,要步步為營,不能踩虛一腳,,踩虛一腳就要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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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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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渡船承包權的水手賀國平也曾以為自己踩上了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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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碰上1998年大水后的凋敝,,加上移民建鎮(zhèn),和悅洲上原住民所剩不多,渡船客流量直線下降,。一年到期,,賀國平不光交不出承包費,還成了被告,。官司不解決,,門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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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徐金蘭跑起了貨車和出租,。賀國平一邊在家照顧長年患病的岳父,,一邊承擔全家的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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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起,,郭熙志拍攝賀家的空間就集中在了那間局促的廚房,。大夏天,光著膀子的賀國平聚精會神地用菜鍋烙一張餅,,餅攤開變薄,,他再舉起鍋,聚精會神地凝視,。郭熙志眼中的老賀,,對做飯似有一種工匠式的癡迷。毋寧說,,賀是把自己內在的所有能量寄托,、轉化在了這枚鐵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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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煙熏黑了老屋的墻垣,,也帶走了賀國平的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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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志最難忘的一個場景是,多年前的冬天,,賀國平只穿著一條“非常性感”的紅褲衩,,從老街上穿過?!跋卵┨炖?,他就直接站在渡船的頂層,變成一顆遙遠的紅點,,在空中以拋物線墜落,,緩慢地落進江水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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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家事的間隙,,賀國平戴著眼鏡看書,,隨口便說上一句“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他愛議論時事,總能從真實的感覺里,,提煉出自己的思想,。郭熙志對他由衷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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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尿褲子后,,賀國平默默地拖地,,給岳父抹背抹身,淋出來的水油乎乎的,,他從無怨言,。這份孝心和忠義成就了他在四鄰的美名,也徹底捆住了他,?!?0年代他也曾拼命讀書,也曾想隨南下大軍打工,,但這個格局已經注定了,。到四十多歲后,還能打什么工呢,?更不用說有家里這攤……”郭熙志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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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怕見人到終于邁出家門,賀國平似乎說服自己接受了命運,。但偶爾看到有人穿著西裝走著領導步,,步步生風,他會盯著對方背影許久,,深深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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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賀奐不愛讀書,成日嬉笑打鬧,,流連網吧,,沒個正形。郭熙志建議他學畫畫,,走藝考之路,。學了一段,到底作罷,。在徐金蘭的萬分不舍中,,賀奐去參了軍。用賀國平的話講,,“總要出去闖一闖,,這年頭再學壞還能壞成什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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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到賀奐對父親的記憶,,除了給他慈愛,,給他巴掌,,中年之后還多了一樣:每頓會倒上一兩杯白酒獨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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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歲時,,賀國平因食道癌去世,。遠在外地的郭熙志一聽到朋友電話,眼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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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放到今天,,賀國平還會那么抑郁嗎?我把賀國平稱為‘民間圣人’,。有人認為我夸大了,。但我就是被他為人處世的高貴感深深打動。他是個失敗的英雄,??上赖锰纭_@個死亡的意義是什么,?我們如何面對這種生活中的‘重復’,?真正日常生活的美學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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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對象紛紛撒手人寰——在他看來均為“非正?!钡谋瘎⌒运劳?。“我的片子莫非成了詛咒,?”他慨嘆命運無常,。有人說《渡口編年》是一部平民史詩,他卻說是“平民死詩”,,“是一首挽歌,,是死水的哀歌。它跟電影沒太大關系,,或許可以認為它就是一個視頻,,一個‘在一起’的影像。 ”《渡口編年》不僅見證和參與了他們的悲歡,,也讓拍攝者逐漸發(fā)現和確證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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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地,散步,,樹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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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末,,大水退過沒幾日,墻上的青苔爬得正酣,。烈日下的和悅洲泛著低飽和的灰白色,。主街上,有的地方水還能沒過腳踝,,有的則露出龜裂的紋路,。雞犬走過的腳印胡亂留著,,鍋盆、拖鞋,、竹籃,、鋤頭和塑料袋統(tǒng)統(tǒng)被沖來,,陷在泥濘中,,分不清來處。兩側建于民國至1949年間的老屋均已破敗,,未加修繕,,只被人支了長長的柱子斜撐著,暫免倒塌的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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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空中俯瞰,,方圓兩平方公里的和悅洲如一枚荷葉,綴在大通古鎮(zhèn)與對岸樅陽老洲鎮(zhèn)“六百丈”之間的長江中,。起先,,和悅洲要比大通強,商鋪林立,,熱氣騰騰,。但十多年前開始,人多半去了對岸或是更遠,,鋪面越來越寥落,。而今,這座江心小島上常住人口不到千人,,多為基地菜農,。今年受疫情和大水影響,光景越發(fā)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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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郭熙志那兩天,,他穿著定制的“渡口編年”黑色文化衫。走在戶外,,沒一會兒,,圓腦門、頭頂上全是亮岑岑的汗,。得糖尿病12年,,還有皮膚瘙癢的并發(fā)癥。但在銅陵,,桌上他愛吃米飯,,飯后又和朋友喝酒到凌晨?!?2年前我的生活方式比現在還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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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他寫了4萬字的《故鄉(xiāng)十憶》,自稱為“大通的馮驥才”,。到了老家,,一路上他不時停下,和邂逅的每個老哥們,、鄉(xiāng)鄰敘舊,。在和悅洲的泥濘里,他反復向我們介紹鄉(xiāng)土歷史:“和悅老街曾是興于咸豐年間的‘小上?!?,設有長江鹽稅關卡。頭道街多是商鋪,,第二道街多為報館,,第三道街都是手藝人,三條街上十條巷子都以三點水旁的江,、漢,、澄、清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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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努力,,就像他走進家里那座蓋了半個多世紀的老屋,,鑰匙好難打開門鎖,他仍要一次次地使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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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在那里,,其實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鄉(xiāng)也叫血地,?!彼觅Z平凹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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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看了《渡口編年》說,,郭熙志拍的不是賀國平,,拍的其實是閏土。飛到外頭看世界的郭熙志沒想到,,自己會在成年后以拍攝的方式一次次如候鳥般返回巢穴,,一拍便是二十余年?!芭c其說是我們在尋找故鄉(xiāng),,不如說是故鄉(xiāng)在尋找我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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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東師大上大學時,,郭熙志是格非的學弟、李洱的同學,,迷戀先鋒文學,,不愿意接受現有的電影語言,。研究生畢業(yè),去了銅陵電視臺,。老同事,、前銅陵臺副臺長王世全說,這家伙有熱血,,是個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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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著笨重的攝像機,年輕的郭熙志常問自己什么時候能成為馬爾克斯,。他開始嘗試一些“有偷渡性質”的私人實驗性作品,?!捌鋵嵨业摹抖煽凇繁韧醣摹惰F西區(qū)》還早五年,。”他頗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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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之名,,既有老百姓“渡渡口”的含義,也有中國社會轉型之意,。當時郭熙志期望能夠完成一個中國社會文明遞進的記錄,,甚至想過片名叫“競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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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他把深圳電視臺的調令揣在兜里一年,,在長片《遷鎮(zhèn)》中拍下大通移民建鎮(zhèn)過程中村民和政府間的拉鋸戰(zhàn)?!斑B有房產證的老家倒了也不讓修,。結果我一走,和悅洲最主要的三層樓就開始拆了,,拆到周朝陽家,,拆房子的人摔下來方停。2006年,,當地政府又請我回去,,要將故鄉(xiāng)打扮成‘中國首屆魅力名鎮(zhèn)’。我說既知現在,,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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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的希望是進入一次次實時的社會變遷,,同時記錄下其中人生和人心的變化,。到后來,前者越來越讓位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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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為何不能是文學式表達,?當大家都聚焦在事件,、題材上,往往忽略了人的豐富性,。那些變化無常的人生和稍縱即逝的心態(tài)最吸引我,。”他說自己跟賈樟柯,、周浩都不一樣,,不需要靠拍片來養(yǎng)活自己,也不用對太多人負責,?!叭绻臄z的資金用得差不多了,和我合作剪輯的學生要離開,,也沒關系,。沒有壓力和計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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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成了他的面具,。既邊緣,又貌似正經,;既“有所發(fā)現”地偷窺,,又有置身事外的安全,不至于成為被鄰居們指摘的“小游子”或“二溜子”,。他說自己是散步式地拍片,。“渙散也有它的好處,?!焙屠相l(xiāng)們的親近、攀談,,像腳踏西瓜皮,,拍到哪里算哪里??赡艹院仁侵饕?,拍攝和片子反倒淡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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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賀國平投注深情,,對方也回報他充沛的信任,。“他對我是在一個文人世界的理解,,他真是上帝給我的一個禮物,。我等于是他的樹洞。這里因此有了小說性,我覺得是這個片子的根本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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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鴻在寫《出梁莊記》后坦言,自己每每在離開梁莊人的打工地和出租屋時,,都夾雜著一種略帶卑劣的如釋重負感,。“任務終于完成了,,然后,,既無限羞愧又心安理得地開始城市的生活。這種多重矛盾是你必須解決的心理障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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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志沒有這樣的障礙?!袄蠈嵳f,,一趟趟地回來拍渡口,其實在我是一種逃離,。逃離(深圳)都市,,也是逃離要完成(片子)這個結果,。這個過程成了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因為每次回來再拍,我就不可能馬上剪輯完成,,還可以給自己理由去老同學家串門,,去找賀國平,聽他談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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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小輩們找工作,提供機會,,把周鑫當成兒子一般照顧,。這算不算拍攝者的越界?他搖頭,,“我從來就是個散漫的人,,我的紀錄片也早就超越了體裁。我常常告訴我深圳大學的學生,,拍片子你不要把對方當作一個消費性的題材,,要去感受和生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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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的二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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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巧合和命定,,上一代統(tǒng)統(tǒng)在水邊,到了這一代都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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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周鑫在離銅陵幾十公里外的池州安家,,如今在某景區(qū)擔任城管。8月底我們到訪時,,妻子已懷上二胎,。正值酷暑,進餐館前他給妻子撐傘蔽陽,;飯局間,,周鑫一直小心看著活潑的大女兒核桃,不時給她夾菜,,帶她玩耍,。吃過飯,周鑫執(zhí)意要買單,,堅持“這是最基本的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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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周鑫,發(fā)際線略靠后,,眼角略往下墜,。說話小心而溫吞。所有人都說,,他比從前要“懂事”,,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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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池州家中,,他頭一次對我們這兩個外人說起兒時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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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父母夜里出去擺渡,把才7歲的周鑫反鎖在家,。他把電視機調到最大聲,。老鼠在樓上跑,木板房“吱吱呀呀”,。整個家只有昏黃的小燈泡給他一點慰藉,,到底還是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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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學的時候,,不是在大伯伯大媽媽家生活嗎,。別人問,他們對我好不好,?我嘴巴不想說,,就拿手在墻壁上寫了個‘好’字。這‘好’字也不是我刻意去想的,,就是從我內心,,它自己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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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技校的日子,,他不愛聽課,,戴著嬰兒圍嘴嬉鬧,拿火燒同學腿毛,,把書包吊到天花板的風扇上,,哼著《老鼠愛大米》《兩只蝴蝶》去江邊溜達?!熬褪强仗摷拍?,感覺不到別的東西。有什么話不好講,,就對著長江去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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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郭熙志影響,,他看過歷史書,,“會因為看張愛玲,不看同學愛看的玄幻小說而有種優(yōu)越感(郭熙志語)”,。他還競聘過文學社,,考城管時筆試要談“杏花村”,也發(fā)揮得不錯,。他欣賞老鄉(xiāng)曹操,,“軍事家、政治家又是文學家,,很牛逼不是,?如果我要是學習好一點,肯定會讀文科……”但再往下,,究竟沒了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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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在汽車公司干過幾個月,,受不了生產線上的重復動作,;也干過十幾家餐廳,忍不了他人的言語挑釁,。直到去新疆當兵,,退伍回來,認識了妻子,,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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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物質,周鑫沒有太多要求,。爸媽猝死的悲劇仿佛永遠的警示,,現實也早磨蝕了可能的財富夢。如果再當餐廳廚師,肯定掙得多,,但岳父母覺得不如城管穩(wěn),,他也不想再撲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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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自己太平平無奇,,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東西,。實際上我現在走的路和賀國平是差不多的。他就是家庭主夫,,我現在一天到晚,,下班回來沒有一刻是歇的,現在早就沒有什么‘空虛寂寞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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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7日,是大女兒核桃的生日,。待周鑫看到《渡口編年·周家》中打出的字幕,,才驚覺,這一天也是父母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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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神奇,。我以前都不清楚我爸媽是哪天走的。連墓碑上寫的都是冬至,,就是立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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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獨自看完有關周家的那集,,周鑫淚流滿面,,“終于知道父母的模樣,他們經歷過什么,?!彪m然出現自己年少幼稚“惹禍”的畫面時,他都恨不能快進,。但他很感激,,“片子對我是有紀念意義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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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志時常從深圳寄書給周鑫,,周鑫也常電話問候,提醒他少喝點酒,。除了違法亂紀的事不能做,,對周鑫的為人處事,郭熙志素來不做道德評判,,給他空間,。定親的時候,,周鑫心里沒底,給郭熙志打電話,,郭特地從深圳趕回來,,代表男方見他岳父母,給他做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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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周鑫的簡單生活,,徐金蘭母子的日子要豐富活躍些。到銅陵的頭一晚,,便是徐金蘭和老同學的固定聚會時間,。男男女女坐滿了一大桌,精心打扮過的徐金蘭顯得低調又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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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賀奐如今居住在市區(qū)某中高檔小區(qū),,房子以黑白色為主調,簡潔舒適,。她在小區(qū)里開了個棋牌室,,每個客人收幾十元的費用,一天管人吃喝,。累是累點,,但收入不愁,也有個忙碌寄托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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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跟著媽長大的賀奐,,高大敦實,兩人互相依賴,。對我們這些“闖入者”,,賀奐并不掩飾他的不適。交談時他不曾停下手中打網游的鼠標,,基本拿側身和脊背對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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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他曾經的抱負,小伙子下巴一抬,,“想當億萬富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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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銅陵建市,,面積小、人口少,,礦藏豐富,,人均GDP曾多年排全省首位。當年有不少人從東北,、上海等地過來支援建設銅工業(yè)基地,,也有附近城鎮(zhèn)的農民過來當工人,,文化素質不算高。但那時候很開放,,1970年建火車站直通上海,。南京路上穿什么,三天以后在銅陵就能見到,?!暗浇裉煦~陵人收入不高,但就是敢消費,。喜歡當礦老板是年輕人的普遍現象,。因為說起來能暴富,好像今天開礦,,明天就能開上奔馳,,住上別墅?!庇惺煜ゃ~陵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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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歸說,已經談了正經戀愛的賀奐,,到底認清了現實,。和周鑫一樣,他也做城管,,工作地就在離家百米開外,,穩(wěn)當又輕松?!鞍次业哪芰碚f,,目前城管這個東西就是我的終身職業(yè)。你現在叫我考個公務員,,我考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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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母親的期待,賀奐說,,“中彩票啊,。你除了中彩票還有什么樣的機會?”說到紀錄片,,賀奐臉上也沒太多表情,。“沒必要,。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看它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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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軍鼻頭短圓,,大耳垂,,緊身粉紅T恤把上身包得緊緊的,,勒出幾道褶子,娃娃臉上的魚尾紋和眼睛里的些許滄桑透露著混雜的情緒與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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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陶禮貴治病時,,家里賣掉了老房子。陶禮貴去世后,,陶軍和母親住在政府安排的廉租房,。他不時去釣釣魚,繼續(xù)著老頭子在世時笑著說過他的“單身漢”生活,,言語間有過盡千帆的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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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戀一度是話題雷區(qū)。但說著說著便不再避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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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認(和初戀)分手是自己的問題,,當時玩世不恭,也沒掙夠錢,?!霸缇筒蝗ハ耄槐е竿?。我這個人一生就談一次戀愛,,感情破裂后,就感覺什么東西都是假的,,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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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數次相親,,對方都提出要“有房,,單位還好”才愿意跟。他也不反駁,,請對方吃一次飯,,便再無瓜葛。慢慢地,,這方面的心愿也就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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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共享單車對出租行業(yè)沖擊大,掙不著錢,,但一天一包利群是少不了的,。有時干脆把車子放了,去釣一天魚,,人便平靜,、平衡了。如今一切只覺平淡,。唯獨談到來世,,陶軍把躺在床上的兩腿盤了起來,兩眼放光,,好像終于找到了一個有意義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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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禮貴生病時,陶軍把父親身體的變化一筆一筆地記下來,?!拔揖涂此詈笞呤鞘裁礃印槭裁疵總€人走了過后都少了那么多(重量),?也許你們覺得是天方夜譚,,但我這些年聽的看到的,就感覺人真是有靈魂的,。也許人就是一個‘命’字,。我該有的,跑不了還是跑不了,。我沒有的,,就是再去爭取,也沒有什么多大的意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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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郭熙志看來,這幾個曾經晃蕩的中青年,,到今天越來越服膺于現實,。他的理論是:男人到了一定年紀,如果沒有事業(yè)和愛好,,是要出問題的,,“要尋求拐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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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家兄弟的拐杖是賭和愛,,周鑫抓住了小家庭這根稻草,賀奐則有母親的寵愛和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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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父輩,,他們缺少堅韌和果決,看起來也缺乏上升通道,。這和銅陵作為“資源枯竭型城市”的地域性似乎沒有直接關系,,“還是和社會結構、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家庭教育都有關吧,?!惫踔净貞涀约呵啻簳r正處于全民對知識的饑渴期,身邊有同樣向學的朋友,,抓住時機就“飛”了出去,。而到了周鑫,、賀奐這代,有了網吧等外界干擾,,玩興一大,,日子須臾便溜過。他有朋友看了片子為周鑫“抱屈”:“如果讀書再好一點,,應該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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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什么是好的生活,?周鑫也有自己的看法,。“我不懂什么叫廢柴,。但是不是非要是公務員,、老師才是理想的生活?我沒什么不良嗜好,。至少也沒有對社會有什么負能量,。如果能把兩個孩子平靜地帶大,讓他們學著做個人,,我就很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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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自我的完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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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國平結束承包沒多久,,渡船和經營權以19.8萬元拍賣了,。前幾年,渡口再度收歸公家,,船客們一律免票,,開船和經營者從政府領取固定補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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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放,、再收,一切仿如輪回,。只是渡口與船只,,早已沒了當年的吸引力。周鑫昔日放風箏的地方成了沿江公路,,大伯家鐵路碼頭工人宿舍區(qū)面臨拆遷,,只留一戶居民。紀錄片里反復出現的“廠區(qū)治安聯防隊”的房子拆了,,也準備地產開發(fā),。KTV、網吧、名字相仿的商廈和一線城市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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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陵人發(fā)達得快,,我們好像一轉眼就過去了?!毙旖鹛m說,。賀國平的墓地前高鐵飛馳。酒桌之上,,和老同學鄉(xiāng)鄰們觥籌交錯,郭熙志依稀覺得眼前的面孔跟30年前的面孔緩慢地疊加在一起,,奇特而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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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對故鄉(xiāng)和生活之地也有失語時。幾年前,,那種瀑布似的奔騰感消失了,,感受停滯。他帶著畢業(yè)設計小組去拍深圳的沙嘴,,“那是一個城中村,,過去到處有算命的、擦鞋的,、賣鮮花的,,現在非常蕭條了。20年前我們還有所期待,,而現在我們完全沒有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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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內心一些更本質的東西還沒抒發(f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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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單位和體制糾纏不清,,始終是他半生揮之不去的痛點。他曾經以電視臺同事為對象,,拍過紀錄片《喉舌》,。有人說他把同事的私聊、葬禮拍出來,,情何以堪,。他覺得詫異,“其實我只是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非常,,常能感覺到一些弦外之音,。實際上我的片子都是在拍我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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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他被人事處安排轉崗。當終于落得和賀國平、周朝陽一樣的下場,,他突然發(fā)現所有的私人影像全部激活了:兒子的出生,、母親的去世,這些年來在時代漩渦中的種種遭遇,、所受的排擠……這些個人化的影像,,他已統(tǒng)統(tǒng)拍竣,會放在《渡口》系列的最后一部中,?!案铀饺撕蜕羁蹋哺訉嶒?。完全地拍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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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渡口編年》,,郭熙志渡口工作室公號,。實習記者盧琳綿、夏勉,、程馨雨,、方沁、金雅如等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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