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 本刊記者 姜曉明 編輯 方迎忠 鄭潔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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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固位于寧夏南部,，地處黃土高原,，由于極度干旱,，有“苦甲天下”之稱,，在1972年被聯(lián)合國糧食開發(fā)署認(rèn)定為“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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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8月下旬,，我進(jìn)行了一趟西部之旅,，把西海固作為其中一個目的地。出發(fā)前,，我看了一些早期影像,，那里的荒涼和貧瘠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當(dāng)我驅(qū)車抵達(dá)時,，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實(shí)際上,，西海固9個貧困縣區(qū)（西吉,、原州,、海原、同心,、鹽池,、紅寺堡、涇源,、隆德、彭陽）中,，至今已有8個脫貧,，只剩下西吉一個貧困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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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25日 晴轉(zhuǎn)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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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天空湛藍(lán),，浮云飄逸，公路如黑緞帶般蜿蜒起伏在綠色的丘陵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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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寺堡區(qū)位于煙筒山,、羅山和牛首山三山之間，是全國最大的生態(tài)扶貧移民區(qū),。新建的磚瓦房成片地分布在公路兩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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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著芒草和堿蓬的曠野上，不時見到昔日的土坯房廢墟,，殘垣斷壁上布滿斑駁的青苔,。溝壑間，空空的窯洞仿若在風(fēng)中訴說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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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簇草叢旁,，我發(fā)現(xiàn)一處用水泥和紅磚修筑的水窖，里面還殘留著未用完的水,。在缺水的日子里,，村民在深深的地底挖出水窖，把雨水和雪水收集起來,，然后才能在漫長的干旱中,，靠著這種苦澀的水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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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伙子騎摩托路過,，他從六盤山搬來這里不久,，正在熟悉周邊環(huán)境。他指著一大片移民新村說,，那里預(yù)計安置3.4萬人,，現(xiàn)在入住了一千多戶。他穿著干凈的迷彩服和牛仔褲,，摩托后座上掛著一個嶄新的帆布褡褳,，上面印著“一路平安,，吉祥如意”。一輛工程車從我們面前駛過,，揚(yáng)起黃色的塵土,。“最近幾年政府搞生態(tài)保護(hù),，山綠了,，雨水也多了?！彼粗h(yuǎn)處的羅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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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旱天嶺的移民新村，我看見一對父子在院子里砌院墻,。老人74歲,，以前一家人住在幾十公里外的一個山坳。他彎下腰抱起一摞空心磚放在墻頭,，兒子拿起其中一塊碼在墻上,，然后用抹子往磚縫里填了些泥。老人的兩個小孫子在院子里玩一根接在水龍頭上的橡膠管——他們不用再像祖輩那樣,，守著水窖過活了,。明天，漸漸起高的院墻就可以完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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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留著山羊胡的老漢守在我車前,。他牙齒稀疏，目光深藏,，胸前扣眼兒上系著一根麻繩,，麻繩另一端揣在口袋里，不知是鑰匙還是懷表,。他用一雙粗礪的大手反復(fù)撫摸拍打我的車,，像是在挑選心儀的牲口，嘴里發(fā)出嘖嘖驚嘆,。濃重的西部口音中,，我只隱約聽出“家里坐嘛，家里坐嘛……”我還要趕路,，謝絕了他的好意,，他顯得有些失望。雖然沒到他家坐坐,，但他的音容伴了我一路,，引擎蓋和車窗上都留下他油乎乎的大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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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dá)同心縣城后，我直奔同心清真大寺,。清真寺始建于明萬歷年間,，是中國歷史最悠久、規(guī)模最大的清真寺之一,。寺院坐落在空曠的高臺上,，拾階而上穿過拱門，進(jìn)入主院落,，院子里靜悄悄的,。禮拜大殿前擺放著一排排鞋，我正疑惑間,，殿門洞開,，做完禮拜的男人像潮水般涌出，轉(zhuǎn)眼又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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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旅館時,，我走錯了路,，在一條小路的街角把車停下,。一個年輕人從路邊商鋪出來，站在門口的臺階上,，死死盯著我,。我感覺受到冒犯，用同樣的眼神回敬他,，他避開我的目光,。我準(zhǔn)備倒車重新回到主路?！皠e倒,！” 小伙子喊道，他揚(yáng)起下巴,。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頭頂?shù)慕煌ㄟ`章攝像頭,。我掛上D擋，沖他喊“謝謝”時,，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回了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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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色開始變得陰沉,。步行街餐飲店的“M”字招牌遠(yuǎn)看像麥當(dāng)勞,，走近發(fā)現(xiàn)是“快樂麥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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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廣場上,，人們?nèi)齼蓛?，散步，聊天。我也找了一個石墩坐下,。女人們頭上戴著淡紫色包頭帽,，穿著闊腳褲和細(xì)細(xì)的高跟鞋。一位老人看出我是外地人,，坐下跟我閑聊,。老人是海原人，在同心做了二十多年小本生意,，路燈下停著他的攤車,，上面擺著一袋袋簡裝月餅，中秋節(jié)快到了,。老人有七個孩子,，雖然已76歲，卻仍在奮斗,，賺錢供最小的孩子上大學(xué),。燈光昏黃，我看不清老人帽檐下的臉,，他說話的語調(diào)沒有起伏,，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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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26日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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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整晚,，街道上濕漉漉的,。早餐吃的是土豆餡包子。在西海固干旱缺糧的日子里,，土豆是救命糧食,，既是主食又是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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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我離開同心,，沿著濕滑的高速公路向南行駛，沒多久就到了海原縣,。整個縣城被陰云籠罩著,。一群從公交車上下來的女人，給單調(diào)的街道增添了一抹亮色,，她們穿著入時,，戴著薄紗繡花蓋頭。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人站在路口,，揮舞手中的小旗維持交通秩序——實(shí)際上,，街道上的車輛與行人并沒有多到需要維持秩序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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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去九彩鄉(xiāng)看看,，這個名字讓我充滿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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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的雨，延綿的山，一座座梯田環(huán)繞的山丘,，仿佛綠陀螺在雨霧中旋轉(zhuǎn),。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跑過公路，尋找他的羊,；一棵向日葵躺在公路上,，碾碎的花瓣被雨水沖得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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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匯成細(xì)流順著引擎蓋和車窗流淌,，旱天嶺老漢的手印像符咒般粘附在原處,，沒有被沖刷掉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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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馬圈村不久,，突然堵車了,。一輛大貨車陷入泥濘，橫在鄉(xiāng)道上,，司機(jī)卻不知所蹤,。導(dǎo)航顯示，距九彩鄉(xiāng)還有6公里,，我站在路邊濕滑的陡坡上,，朝九彩鄉(xiāng)方向望去，除了雨幕中模糊的山影,，什么也看不到,。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朝固原方向駛?cè)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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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diǎn),，抵達(dá)固原，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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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原曾是絲綢之路北段關(guān)中通往西域的要道,。我登上修復(fù)的古城墻，雨水把城墻沖刷得灰亮,，一座八角亭孤零零立在甬道中央,，人很少，一對情侶坐在城墻盡頭,，望著眼前擋住視野的高樓,，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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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人民路閑逛至南河灘市場,，牛羊肉店鋪林立,，戴著白帽的男人在店門口肢解牛羊；一個女人蹲在路邊打電話,，面前放著兩大袋雪白的饅頭,；一群老人在蔬菜大廳的角落里下棋，我看了一會兒，沒看明白,，一個觀棋的男人告訴我,，這是發(fā)源于固原的方棋，少說也有幾百年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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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27日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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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吉離固原只有一小時的車程,。縣城到處都在施工改造,，地上和樹上落著黃色的塵土,。一個鄉(xiāng)下男人肩上搭著兩辮子大蒜，在商業(yè)街附近來回溜達(dá),，尋找買主,。他戴著高度近視鏡，裹著半截防風(fēng)護(hù)腿,，一臉茫然,。商業(yè)街立著建筑圍擋，只留了一條細(xì)狹的小道供人穿行,。一個女人抱著孩子,，透過圍擋的縫隙向內(nèi)張望，挖掘機(jī)和鏟車隆隆作響,，孩子忽然哇哇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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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西吉，沿202省道向南,，接連穿過硝河,、將臺堡、興隆三個鄉(xiāng)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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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臺堡紀(jì)念廣場高聳著紅軍長征會師紀(jì)念碑,，紀(jì)念碑建于1996年，是為了紀(jì)念1936年紅軍長征三大主力軍在此勝利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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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臺堡集市上,，人車匯聚，買賣的多是服裝和日用品,。一些稀奇的事物吸引了我：在一個鑲牙攤上,，一位老人摘下假牙，攤主用手涂上粘接劑修補(bǔ),，其他老人在圍觀等候,；一名老婦人在路邊賣一種號稱能治病的蟲子，因?yàn)樗南x子吃的都是上好的食物,，在她面前的紙盒里,，烏黑锃亮的小甲蟲密密麻麻爬在核桃,、大棗和紅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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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興隆鎮(zhèn)單南村,，我離開省道,，向東駛往一條窄路。路過單南牲畜交易市場時,，已是中午,。在稱重區(qū)，一群男人正奮力將一頭公牛往圍欄內(nèi)的秤上趕,，公牛極不情愿,，它瞪著眼睛，尾巴翹起,，但每次掙脫都是徒勞,，地面上滿是濕滑的牛糞，它根本站不穩(wěn),。就在快被趕到秤上時,，公牛猛然掙脫韁繩，瘋了似的沖向剛經(jīng)過的一頭母牛,，騎在它背上,。幾個人跑過去，生拉硬扯地將它們分開,。母牛在牛糞中跺著腳,，發(fā)出低沉的哞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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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駛上的這條路叫好興公路（好水—興?。?，可是它讓人一點(diǎn)兒也高興不起來。公路正在擴(kuò)建施工,，土路尚未鋪石子和瀝青,，雨水積滿每一處坑洼與車轍,，我像駛?cè)胝訚傻?，只能?0公里左右的時速行駛。后面一輛白色SUV緊貼著我的車身超了過去,，很快就沒影了,。我軋著它的車轍，審慎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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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五公里后,，我看見了那輛SUV，它陷在路中間,。我停下車,，外面都是淤泥,，無法下腳。SUV里有四個人,，兩個年輕人下來推車,，后座有個戴眼鏡的男人將頭探出車窗。兩只后車輪在空轉(zhuǎn),，越陷越深,，司機(jī)下車跑進(jìn)旁邊農(nóng)舍，找來一把鐵鍬,，年輕人搬來路邊的石頭,。半小時后，他們才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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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3點(diǎn),，駛出好興公路后，我長舒一口氣,。我把車開進(jìn)文昌街的一家洗車行,，洗車行的女人始終悶頭干活，沒問我從哪兒來,。我坐在路邊看風(fēng)景,。在這個山區(qū)小城，我呼吸著來自六盤山的清涼空氣,。洗車用了近一個小時,，那些沖下的渾濁黃泥需要用鐵鍬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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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在城里轉(zhuǎn)悠,，新建的隆德縣博物館和圖書館看上去頗有氣勢,。街道兩側(cè)，可以看到各種“書畫室”和“書畫社”的招牌,。隆德長期受到中原文化和北方游牧文化的影響,，民間藝術(shù)豐富，是西北有名的“書畫之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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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有家清真面館,，我走了進(jìn)去，里面擺著幾張厚重的榆木餐桌,，一面墻上的鏡框里裱著長幅書法作品《沁園春·雪》,，我在窗邊坐下。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停在馬路對面,，一對夫婦領(lǐng)著孩子風(fēng)塵仆仆走進(jìn)來,，他們研究了會兒菜單，最后點(diǎn)了三碗拉面,，安靜地吃完后,，匆匆離去,。孩子和母親爬上堆滿貨物的車斗，父親發(fā)動了三輪車,?？粗麄兊谋秤斑h(yuǎn)去后，我的目光又落在那三只干干凈凈的面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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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將離開西海固，繼續(xù)向西行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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